时间这东西，最是不讲道理。
你盯着它看时，它慢得像凝固的糖浆。
可一旦你移开视线，忙些别的，它便“嗖”地一下，窜出老远。
好像昨天，念念还是个需要抱在怀里哄睡的小肉团子。
一转眼，她已经背着书包，跑跑跳跳地上了中学，又提着行李箱，去了更远的国度读大学。
家里骤然安静下来。
巨大的公寓，有时安静得能听见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
我和陆砚深，就在这安静的流逝里，不知不觉，被岁月染白了双鬓。
不是戏剧性的一夜白头。
是某天清晨，我替他整理衬衫领口时，发现他鬓角处，几根银丝顽固地掺杂在墨黑里，异常醒目。
他也在某个午后，替我拨开额前碎发时，指尖顿了顿，然后轻笑：“什么时候，也多了几根白头发。”
没有惊惶，没有感叹。
就像发现窗外的树叶黄了又绿一样自然。
我们看着彼此眼角的细纹，像看一幅熟悉的、有了年头的地图，每一道纹路，都指向一段共同走过的路途。
有些习惯，却一直没变。
比如，晚饭后牵手散步。
无论住在山顶别墅，还是市区的公寓，只要天气允许，我们总会出去走一走。
不用司机，就我们两个。
沿着小区花园蜿蜒的步道，慢慢地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身后紧紧交叠着，像一个人。
他的手，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现在，只是温温地、稳稳地握着我的。
我的手也一样，不再光滑细腻，指腹甚至因为常年做家务、后来又沉迷园艺，留下些薄薄的茧子。
两只都不再年轻的手，交握在一起。
皮肤的纹理相贴，温度的传递，比任何语言都来得踏实。
我们很少说甜腻的情话。
聊的，都是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
“念念今天发消息，说那边下雨了，她买了把新伞。”
“嗯。基金会那边，新一批的助学金名单下来了，老周看过了，觉得没问题。”
“昨天看的那部电影，结局有点意思。”
“晚上想喝点粥？清淡些。”
话题零零散散，像散落的珠子。
被我们牵着的手，串成一条温暖的线。
有时候，也会沉默。
就只是安静地走。
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看邻居家的小狗在草坪上打滚。
沉默也不尴尬，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是知道身边这个人，一直都在的安心。
走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
他会让我坐靠里侧，习惯性地挡着点风。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白发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我看着我们投在地上的、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也是散步。
在那栋冰冷空旷的山顶豪宅里。
他走在前面，步伐又快又急，我从后面跟着，像个真正的、需要保持距离的佣人。
那时我们的影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光与暗的鸿沟。
从未有过交集。
谁能想到呢。
隔着那么多伤害、误解、撕扯和近乎绝望的分离。
这两道影子，最终会融成一体，分不清彼此。
我轻轻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指。
他立刻察觉，侧过头看我，眼神带着询问：“累了？回去？”
我摇摇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没有。”
“再坐一会儿。”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
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双手，曾经签下过将我尊严踩碎的合约。
也曾在我高烧不退的夜里，彻夜不眠地、用冰毛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
这双手，构筑过囚禁我的黄金牢笼。
也一点一点，为我们共同的孩子，搭过最幼稚的积木。
如今，它只是这样，平静地、温暖地握着我的手。
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关节不再那么灵活，皮肤也松弛了。
却比年轻时，握得更紧，更不容分离。
夕阳渐渐沉下山头，天边只剩一抹绚烂的晚霞。
“走吧，”他站起身，顺带把我也拉起来，“天凉了。”
“好。”
我们继续牵着手，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影子在我们身前，被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要这样，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