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东京的每一寸土地,尤其是这片被遗忘在都市褶皱里的贫民区。破旧的四叠半小屋里,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劣质煤油燃烧后刺鼻的余味,晾不干的衣物散发的浓重霉腐气,隔夜剩饭隐约的馊味,以及墙体深处渗透出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阴冷湿气。它们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一口粘稠的淤泥。
墙壁上,油腻腻的、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壁纸大片大片地鼓起、剥落,露出里面发黑、长着可疑霉斑的木板。墙角的地板缝隙里,永远积着擦不净的污垢,踩上去有种令人不安的粘腻感。窗户的木质框架早已变形腐朽,无论怎么努力糊上旧报纸和胶带,刺骨的湿冷寒风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这种阴暗、潮湿、污秽的环境,是某些生物最完美的温床。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只。在煤油灯光线昏暗的边缘,在堆放杂物的阴影里,在深夜的地板上,偶尔会有一道深褐色、油光发亮的影子,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一闪而过,消失在某个缝隙里。那细长、快速摆动的触角,那覆盖着坚硬甲壳、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条纹的身体,那无声却迅捷的移动方式……是蟑螂。
黑泽光和小谷(降谷零)对这种“邻居”早已习以为常,或者说,麻木了。生活在这片泥沼里,对肮脏和害虫的容忍度被迫无限提高。看到一只,顶多用脚踩死,或用扫帚拍扁,清理掉,然后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小阵的反应更直接——眼神冰冷地追随着那逃窜的身影,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一小块锋利的碎瓷片或金属片,手腕一抖,那暗器便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在蟑螂逃窜的路径前方,将其钉死在地板上,汁液四溅。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拔下“凶器”,在脏污的墙壁上随意擦掉污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清理工作。
唯有怜子。
每一次蟑螂的出现,对她而言都像是一场无声的恐怖袭击。
第一次,是在深夜。怜子被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赫然看到一只足有拇指大小、油亮发黑的蟑螂,正顺着她枕边的墙壁,慢悠悠地向上爬行!那细长的触须不断摆动,距离她的小脸不过咫尺之遥!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寂静!怜子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坐起来,身体剧烈地向后缩去,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紫水晶般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恶心!她整个人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
黑泽光被惊醒,冲过去时,只看到怜子蜷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指着墙壁的方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只蟑螂早已不知所踪。黑泽光只能笨拙地抱住她,一遍遍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不怕,爸爸在,虫子跑了,跑了……” 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已经种下。
自那以后,怜子对黑暗角落和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变得异常敏感。她不敢再独自去房间角落取东西,晚上睡觉时一定要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呼吸。她总是神经质地盯着地面和墙壁,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那只破旧的布偶兔子被她抱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唯一的护身符。原本就因为废工厂事件后小阵的频繁受伤和紧绷氛围而压抑的家,因为怜子这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更添了一层无形的沉重阴霾。
黑泽光试过用廉价的杀虫粉,在墙角缝隙撒上厚厚一层刺鼻的白色粉末。起初几天似乎有些效果,但很快,那些油亮的、令人作呕的身影再次出现,它们甚至似乎对那粉末产生了某种适应性,行动依旧迅捷。小阵的“精准打击”只能解决看得见的个体,却无法撼动那隐藏在墙壁深处、地板之下、黑暗角落里的庞大族群。
梅雨季的潮气越来越重,像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盖子,死死扣在这片贫民窟的上空。终于,在一个异常闷热、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夜晚,压抑已久的灾难爆发了。
黑泽光在码头扛了一整天的麻袋,累得几乎虚脱,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回到家,草草用冷水擦了把脸,就瘫倒在冰冷的地铺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小谷趴在矮桌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写作业,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也困极了。小阵依旧坐在他的零件堆里,摆弄着那些冰冷的金属,发出单调的咔哒声。怜子抱着兔子,蜷缩在她的小马扎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小脑袋像小鸡啄米般点着,显然也撑不住了。
屋子里一片疲惫的沉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小阵摆弄零件的咔哒声。
突然——
“沙沙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却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声音的来源似乎无处不在——油腻的墙壁深处,腐朽的地板缝隙,堆满杂物的角落阴影里……
黑泽光疲惫的神经猛地一紧!
紧接着,如同地狱之门被打开!
墙壁上,大片剥落的壁纸后面,油腻腻的木板上,无数深褐色、油亮、大小不一的阴影开始蠕动、涌现!它们像一股股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油流,顺着墙壁的纹路、剥落的壁纸边缘,疯狂地向下爬行!地板的缝隙里,更是如同喷泉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更多!它们细长的触角疯狂摆动,坚硬带条纹的甲壳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油光,无数细足划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恐怖的声浪!
蟑螂!数不清的蟑螂!如同潮水般爆发了!
它们爬满了墙壁!覆盖了地面!甚至有几只已经爬上了矮桌的边缘,正朝着小谷的作业本爬去!
“啊——!!!” 怜子发出了比上次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尖叫!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屋顶!她像被投入了滚油之中,猛地从小马扎上弹跳起来,怀里的兔子脱手飞出!她疯狂地跺着脚,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有无形的虫子爬满了她的身体!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崩溃,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惊恐和恶心而剧烈地痉挛、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小谷也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打翻了桌上的煤油灯!玻璃罩碎裂,灯油泼洒出来,火焰“腾”地一下窜起一小片!幸而被小谷慌乱中抓起自己的旧外套扑灭了,但浓烟和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蟑螂潮带来的恐怖气息,让整个屋子如同炼狱!
“啧!” 小阵的反应最快也最冷酷。他猛地站起身,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冰刃,充满了凌厉的杀意!他不再用碎瓷片,而是直接抄起手边一根废弃的、带着锈迹的短铁棍,如同旋风般冲入虫潮!铁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辣精准地砸向地面、墙壁上那些快速移动的油亮目标!
“噗嗤!噗嗤!咔嚓!”
令人反胃的甲壳碎裂声、汁液爆溅声密集地响起!一只只蟑螂在他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下化作粘稠的肉泥!小阵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疯狂,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狼藉的虫尸和污迹。然而,他的杀戮再高效,面对这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断涌出的虫群,也只是杯水车薪!更多的蟑螂依旧在疯狂地涌出、爬行,甚至有一些被惊动,开始振翅低飞,发出嗡嗡的噪音,如同轰炸机般在低空盘旋!
“小阵!别打了!没用!” 黑泽光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浑身的鸡皮疙瘩,嘶声大吼。他一把抄起还在剧烈颤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怜子,将她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可能挡住她的视线。“小谷!拿上被子!快!上屋顶!快走!” 他一边吼着,一边用脚狠狠踢开挡路的杂物和涌过来的虫群,奋力朝着那扇通往屋顶的、狭窄、陡峭的木梯冲去!
小谷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懵了,听到父亲的吼声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两床最厚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跌跌撞撞地跟着父亲冲向木梯。小阵最后狠狠一棍砸扁几只飞近的蟑螂,冰冷的绿眸扫过这片被虫群占领的“家”,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混杂着暴戾和厌恶的烦躁,也迅速跟上。
通往屋顶的木梯狭窄、陡峭,布满灰尘和蛛网。黑泽光抱着几乎失去意识、只剩下本能颤抖和呜咽的怜子,艰难地向上攀爬。小谷抱着沉重的棉被紧随其后,小阵殿后。下方,虫群爬行、振翅的恐怖声浪如同跗骨之蛆般追随着他们。
“砰!”
黑泽光用肩膀狠狠撞开头顶那扇沉重、锈蚀的屋顶活板门。一股带着雨后泥土气息、微凉却无比清新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冲淡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污浊和恐怖!
一脚踏上屋顶粗糙的水泥平台,身后的活板门被小阵“哐当”一声用力关上,隔绝了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和声音。黑泽光才终于敢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上岸。夜风带着湿冷的凉意吹拂在脸上,驱散了一些惊魂未定的燥热和恶心感。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怜子。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摧残的叶子。她死死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透,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嘴唇被咬得发白,甚至渗出了血丝。她双手紧紧攥着黑泽光胸前的破旧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喉咙里发出微弱、断续、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每一次抽泣都带着身体剧烈的痉挛。显然,刚才那恐怖的景象已经在她脆弱的心灵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不怕了…小怜…不怕了…我们出来了…出来了…” 黑泽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后怕,他笨拙地、一遍遍地拍着怜子的背,试图用自己胸膛的温度和笨拙的安抚驱散她身体的冰冷和恐惧。
小谷抱着两床厚重的旧棉被,也累得够呛,一屁股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小脸煞白,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小阵则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沉默地走到屋顶边缘的矮墙边,背对着所有人坐下。他掏出那块随身携带、沾着不明污迹的旧布,开始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擦拭着自己握过铁棍的手,尤其是接触过蟑螂汁液的地方,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污秽彻底抹去。冰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的碧绿瞳孔。
黑泽光抱着怜子,环顾着这片临时避难所。
贫民窟的屋顶,远非什么天堂。脚下是粗糙、冰冷、布满灰尘和细小碎石的水泥平台,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未干的雨水,形成一滩滩浑浊的小水洼。视野所及,是贫民窟如同杂乱伤疤般蔓延开去的低矮屋顶,歪歪斜斜,覆盖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或破败的瓦片,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远处垃圾堆隐约的腐臭,以及雨后泥土的腥气。
唯一的“优点”,是相对干净,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油亮虫群。夜风虽然冷冽,却带来了久违的、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
“就…就这里吧。” 黑泽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和疲惫。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依旧颤抖呜咽的怜子放在相对干燥的一小块地方,示意小谷把一床旧棉被铺开。棉被很硬,散发着霉味,但总比直接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强。
小谷依言照做,铺好被子。黑泽光又把另一床被子盖在怜子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怜子蜷缩在被子里,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呜咽声小了些,但那双紧闭的眼睛里,泪水依旧在不断地渗出。
小阵依旧坐在矮墙边,背对着他们,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手,仿佛与这临时搭建的“营地”格格不入。夜风吹动他凌乱的银发,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孤独。
黑泽光疲惫地坐在怜子身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矮墙。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精神上被反复碾压后的麻木。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惊恐未定的小女儿,惊魂甫定的小儿子,沉默孤僻、仿佛与世界隔绝的长子,还有这冰冷、肮脏、连一张床都没有的“屋顶营地”……
生活的重压从未如此赤裸而狰狞地呈现在他面前。贫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家,窒息着每一个成员。他甚至连一个能让孩子安稳睡觉、不受虫蚁侵扰的角落都无法提供!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苦涩,如同冰冷的铁锈味,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
【检测到极端生存环境变更(临时避难)。】
【目标‘黑泽怜’精神受创严重!目标‘降谷零’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目标‘黑泽阵’……状态异常(洁癖倾向加剧?)。】
【判定:家庭生存韧性面临严峻考验!】
【紧急措施建议:维持核心成员体温!提供基础安全感!】
【奖励发放:宿主‘环境适应力’小幅提升!金钱+1000円(象征性?)】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程序化的“关切”和微薄的奖励。黑泽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环境适应力?他早已被生活磨得千疮百孔了。一千円?够买几包杀虫粉?还是够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默默地从随身带着的、已经瘪下去的旧布包里,掏出几个冷硬的饭团——那是他晚上在码头省下来的晚餐。饭团早已凉透,在夜风中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和隔夜海苔的微腥。
“都饿了吧?吃点东西。” 黑泽光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他将饭团分给小谷一个,又拿着一个,走到小阵身边,放在他旁边的水泥地上。小阵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饭团。
黑泽光走回怜子身边,蹲下身,将最小的一个饭团小心地掰开一点点,露出里面一点点腌渍的梅干。“小怜,吃点东西?吃了就不怕了。” 他的声音放得极柔。
怜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极其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紫眸,依旧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茫然,像蒙尘的玻璃珠。她看着父亲递到嘴边的饭团,没有任何食欲,只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刚才那铺天盖地的油亮虫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她微弱地摇了摇头,小嘴紧闭,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重新将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
黑泽光的手僵在半空,心头一阵刺痛。他叹了口气,不再勉强。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将冷硬的饭团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咀嚼着,如同吞咽着生活的苦果。
小谷默默地啃着饭团,眼神依旧有些发直,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回神。
屋顶上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夜风掠过破败屋檐和远处铁皮棚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怜子压抑不住的、细碎颤抖的呜咽。月光惨淡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勾勒出一家四口蜷缩在肮脏棉被中的、孤寂而渺小的剪影。远处,贫民窟星星点点的昏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如同垂死萤火虫发出的微光,更衬托出这片屋顶的荒凉和绝望。
黑泽光靠在冰冷的矮墙上,仰头望着城市上空被污染和灯光映照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星的夜空。疲惫和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粗糙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被褥,一丝丝渗入他的骨髓。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挥之不去的是下方那被虫群占领的“家”,是怜子惊恐到崩溃的眼神,是小阵擦拭双手时那近乎偏执的力度……
这冰冷肮脏的屋顶,成了他们今夜唯一的、聊胜于无的避难所。而明天,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