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临淄城外,一处戒备森严、不为外人所知的别院庄园。
当第一批打着各地商号旗号、经过数次转手伪装的车队,最终在深夜悄然驶入庄园,卸下那些沉重木箱,并将一群用厚布遮掩、蹄声沉闷的牲口牵入特定马厩时,早已等候在此的袁谭,眼中终于燃起了压抑许久、此刻再也无需掩饰的锐利火焰。
庄园深处,一间以巨石垒砌、隐藏于地下的密室内,火把噼啪作响,将四周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混杂着新铸钢铁的冰冷锐气、浸油皮甲的淡淡腥膻,以及一种名为野心的灼热气息。一口口沉重的木箱被心腹亲兵小心撬开,露出里面码放得密密麻麻的环首刀、长矛铁头,以及堆积如山的制式三棱箭簇。刃口与尖端在跳动的火光下,反射出幽冷而致命的蓝光。这些军械,或许并非传说中削铁如泥的百炼神兵,但无论是所用铁料的质地,还是锻造打磨的工艺,都远非青州本地那些匠户作坊的产物所能比拟。
而更让袁谭感到心潮澎湃、气血奔涌的,是旁边马厩中那两百匹来自并州的战马。这些马匹显然经过了精挑细选,个个肩高体长,肌腱隆起,纵然经过长途转运风尘仆仆,略显疲惫,但那双双炯炯有神的马眼和不时刨动铁蹄的姿态,无不彰显着其体内蕴含的爆发力与耐力,与他军中那些大多矮小羸弱的本地马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好!好!好!”袁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连道三声好。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一把环首刀冰冷平滑的刀面,感受着那蕴含其中的杀戮气息,随即又走到马厩边,用力拍了拍一匹尤为雄健的栗色战马结实的脖颈,脸上满是难以自持的振奋,“辛佐治此行,居功至伟,当得首功!”
有了这批精良军械,他麾下最核心、最忠诚的那部分私兵部曲便能彻底脱胎换骨,战力飙升。有了这些堪称战略资源的优良战马,他便能真正组建起一支具备强大突击与机动能力的骑兵,无论是用来震慑境内那些首鼠两端的郡县官吏、剿灭不服管束的豪强坞堡,还是应对未来邺城方向可能出现的任何不测风云,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心腹将领郭祖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他随手抓起一柄新到的环首刀虚劈两下,带起呼呼风声,“有了这些好家伙,我看青州地面上,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对主公的命令阳奉阴违!那些仗着邺城势大、屁股坐歪的郡守县令,也该好好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知道,如今这青州,究竟是谁说了算!”
谋士辛评则要冷静持重得多。他仔细拿起几支箭簇,用手指弹了弹,又凑近火光审视刃口,这才转身对袁谭拱手,语气沉稳中带着告诫:“主公,吕布此番暗中输诚,于我等而言,确如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然,此炭虽暖,捧在手心却也需万分小心,谨防烫伤,更不可让火星外溅,引火烧身。与南阳方面的往来,必须绝对隐秘,任何可能引起邺城警觉的蛛丝马迹,都需彻底抹除。”
袁谭闻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冷峻:“仲治先生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谭受教了。此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与青州未来,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他目光扫过密室内的几名核心心腹,语气陡然变得森寒,“所有此次参与接收、转运、乃至知晓此批物资存在的相关人员,即刻起实行连坐管控,集中安置,严禁与外界接触。”
看向一名负责内卫的将领,“由你亲自负责甄别与监控,若有任何泄密之嫌,无论涉及何人,立斩不赦,夷其三族!”
下达了最严厉的封口令后,袁谭略一沉吟,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具体事宜:
“郭祖听令!”
“末将在!”郭祖精神一振,大步上前。
“由你亲自负责,从你我旧部及各郡兵马中,秘密遴选最忠诚可靠、最骁勇善战之锐卒三千人,全部配发此批新到之兵甲,单独编练,组成‘青州锐士营’!此营由你直接统领,对外宣称乃为清剿黄巾余孽所设之新军,即日开赴剧县大营,进行封闭操练!我要你在三个月内,将此营磨砺成一支能以一当十的真正的精锐,可能做到?”
“诺!主公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若不能成,提头来见!”郭祖声若洪钟,眼中充满了兴奋与狠厉。
“王修听令!”
“属下在。”一位身着文士袍服,但眼神精干的中年人应声出列,此人乃是袁谭征辟的青州本地名士,以干练着称。
“由你负责,即刻从各郡征调善骑射、通马性之健儿,与这批并州战马进行匹配磨合,组建一支八百人的骑兵,号为‘飞骑营’!此营亦置于剧县大营,但其统领之职……”袁谭话语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面露期待的郭祖,最终落在另一侧一位气质沉凝的将领身上,“交由管统负责。”
被点名的管统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激动,出列抱拳:“末将领命!必不负主公信任!”
袁谭这一手,既重用了郭祖这支嫡系力量,又将新组建的、极具战略价值的骑兵交给了并非郭祖派系的管统,其意在平衡内部,防止任何一方坐大,帝王心术已初露端倪。
“此外,”袁谭的目光最后落在辛评身上,“仲治先生,与南阳方面的后续‘商贸’联络事宜,仍需劳你费心,谨慎操持。下次交易,可向他们提出,我们需要更多的箭簇,尤其是能够破开重甲的破甲锥箭,以及用于打造札甲、鳞甲所需的优质熟铁。至于交换之物……”他沉吟道,“除了原有的海盐、珍珠,可以暗示他们,我们甚至能弄到来自辽东的上等人参、珍贵毛皮。只要他们肯给,价钱,可以谈。”
他已然尝到了这条隐秘补给线带来的巨大甜头,决心不惜代价,也要将其维持下去,并不断扩大交易规模。只要能源源不断地从吕布那里获得这些关键的军事物资,他就有足够的信心和时间,将青州打造成一块铁板,积蓄起足以在未来某一天,彻底改变河北乃至天下格局的雄厚资本。
“主公,还有一事。”辛评适时提醒道,“邺城方面,近日又发来文书,措辞比前次更为严厉,催促我等尽快将承诺的粮草运抵邺城,言语间已颇多不耐与猜忌。”
袁谭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冷哼一声:“父亲坐困邺城,被审配、逢纪等宵小之辈环绕蒙蔽,不思整饬武备、安抚民心以图再起,反倒一味向我这偏远青州索求无度。回复他们,就说青州去岁遍遭海寇侵扰,沿海郡县收成大减,内陆亦受黄巾残部流窜影响,筹措粮草极为艰难,我等正在竭尽全力,但尚需时日,请大将军府体谅。”
如今他腰杆硬了几分,对于邺城那些越来越显得外强中干的命令,开始采取明确的拖延、敷衍策略。他要将青州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优先用于武装自己,壮大自身,而不是去填邺城那个看似深不见底、实则已开始坍塌的窟窿。
随着一道道命令秘密下达,整个青州的军政机器,在袁谭的意志驱动下,开始以一种更加隐秘、更加高效的方式加速运转起来。远离临淄的剧县大营,一夜之间仿佛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军事禁区,新成立的“青州锐士营”在郭祖的严厉督导下,开始了日夜不息的残酷操练,金铁交鸣与喊杀之声终日不绝。而“飞骑营”的骑士们,则在管统的指挥下,努力适应着新的高大坐骑,反复练习着密集阵型的集团冲锋、精准的骑射技巧,以及各种复杂的战术配合。
袁谭本人,也愈发频繁地轻车简从,巡视青州各郡。他借着整顿吏治、清剿匪患的名义,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批依旧心向邺城或对他阳奉阴违的官员,同时加大力度,以新锐之师清剿境内残余的黄巾势力,打压那些不安分的地方豪强,进一步将青州的军政大权、经济命脉,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就像一位极具耐心的顶尖工匠,小心翼翼地利用着从潜在对手那里得来的优质“材料”,躲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屏息凝神,精心打磨着只属于他袁谭的、未来必将寒光耀世的利剑。青州,这块原本在庞大的袁绍集团中处于边缘、被视为粮仓与兵源地的土地,正在这位年轻主君的手中,悄然发生着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被索取的对象,而是正在迅速成长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强大军事实力与巨大潜力的政治军事集团。
广袤的河北天空之下,邺城之中,袁绍在病榻上苦苦挣扎,审配与逢纪为了幼主袁尚的继承权而勾心斗角,忙于内耗。而在东方,面朝大海的青州,一条羽翼渐丰的年轻潜蛟,已经悄然磨利了爪牙,潜伏于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下,一双冷冽的眸子,正穿越山河,牢牢注视着西方那片即将因权力更迭而迎来更大风暴的核心之地。他与吕布之间那场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商贸”,如同持续注入他躯体的新鲜血液,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也滋养着他那日益膨胀的野心。未来的河北,注定了不会在沉寂中舔舐伤口,而是将在更加复杂激烈的内部倾轧与外部算计中,走向未知的动荡与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