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程秋霞把完全冻透的两个冰灯从院子里拿了进来。玻璃罐子里的凉白开冻得结结实实，晶莹剔透，像两块巨大的水晶，里面的红纸穗穗被冰封在中央，姿态舒展，像是水晶中凝固、盛放的红色小花。
她把冰灯放在靠墙的桌子上，煤油灯的光晕透过冰灯，立刻被折射、散射开来。刹那间，整个屋子仿佛都变了模样。墙壁上、顶棚上，流淌着晃动的水波一样的光影，冰灯自身也散发出一种清冷又梦幻的光辉，红穗穗在光里显得更加鲜艳夺目。
屋子里流光溢彩，宛如一个不真实的美丽梦境。
“哇——”程飞看呆了，张着小嘴，黑溜溜的眼睛里映满了跳跃的光点。她围着桌子转来转去，小手想摸又不敢摸那冰凉的罐体，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比供销社里所有东西加起来都好看。
“冰灯还看吧？”程秋霞托着腮看着程飞
“好看！(′?w?｀)”
“这才哪到哪啊，哈尔滨的冰灯比这好看多了，有一人高的冰雕花呢。这回不惦记那破冰溜子了吧。”
“哈什么？那是哪？妈去过吗？”
“哈尔滨，妈哪去过那么远地方啊，咱家墙上糊的报纸上有哈尔冰冰雕展的照片。以后飞飞长大了去哈尔滨自己看。”
“妈也去。”
“行，咱娘俩一起去。”
睡觉的时候，程飞躺在炕上，眼睛还一直瞟着桌子上那两盏反光的冰灯。煤油灯吹熄后，冰灯依靠反射窗外微弱的雪光，依旧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像两个守护着梦境的小精灵。
程飞心里痒痒的。这么好看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离得太远了。她想要更近一点，想要抱着它睡。
等听到旁边妈妈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程飞悄悄地、像个小泥鳅一样滑出被窝。她踮着脚，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冰灯。哎呀，真凉！但她舍不得放下。她费力地、一步一步挪回炕边，把冰灯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然后心满意足地钻回了被窝。
冰灯的凉意隔着薄薄的线衣传到身上，起初还挺舒服，像夏天抱着凉水袋。冰灯表面慢慢凝结了一层水汽，模糊了里面红穗穗的样子。程飞不在意，她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罐上，感受着那奇异的光滑和冰冷，鼻尖是水冰冻后特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里，炕烧得旺，被窝里温暖如春。怀里的冰灯，在这持续的热量包围下，悄无声息地开始融化……
半夜程，睡梦中的秋霞是先被一阵湿漉漉的凉意冰醒的。她感觉胳膊下面潮乎乎的，伸手一摸——湿了一片，她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一看，哦吼。
只见程飞蜷缩着睡在靠墙的位置，她身下的褥子、盖着的被子，甚至她穿的棉裤屁股那块，都湿了一大片，颜色深谙，摸上去又凉又潮。而那个罪魁祸首——空了的玻璃罐，正歪倒在她腿边，罐壁外侧还挂着水珠，里面哪还有冰的影子，只剩下一点点未化尽的冰碴子和那湿哒哒、皱巴巴的红纸穗穗。
程秋霞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她伸手推程飞：“飞飞！醒醒！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程飞被推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还没明白发生了啥。她只觉得身下湿湿的、凉凉的，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小手往下一摸——也摸到了一手湿。
程秋霞看着她那茫然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湿透的被褥：“你瞅瞅，你瞅瞅，你这跟尿炕有啥区别？！啊？！你啥时候搂着冰灯睡的？这炕多热啊冰灯能不化吗？化了不就是水了？这下好了，被窝成河了，褥子、被子全湿了。我还以为你水喝多了尿炕了呢。”
程飞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身下那片湿漉漉的地图，又看看空了的玻璃罐，小嘴一瘪，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小声辩解：“它……它自己化的……飞飞没尿炕……”
“嘿，你这小家伙，还知道尿炕不好啊，这要不是我发现了，睡冷褥子里你肯定会尿的。再说了那是人家想自己化的嘛，”程秋霞被她这辩解气得乐了，伸手想拍她屁股，看到那湿漉漉的屁股转而扒衣服，“快把衣服脱了，这就是你搂着睡的功劳，今晚看你还搂不搂了，赶紧起来，把湿裤子换了，这被褥今天都得拆洗，真是个不省心的小祖宗。”
程飞瘪着嘴，慢吞吞地爬出湿漉漉的被窝，光着小腿站在炕上，被套上干衣服。她看着那个空罐子和里面可怜巴巴的红纸，又看看妈妈忙碌着拆被褥的背影，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又作祸了。
这个晚上，程秋霞家格外忙碌。拆下来的湿被褥暂时堆在炕梢，等着天气稍好拿出去晾晒。程飞换上了干净的裤子，像个犯了错的小狗，亦步亦趋地跟在程秋霞身后，看着她把空罐头瓶收拾好，嘴里还在小声嘟囔：“……化了……不好看了……”
程秋霞回头瞪她一眼：“还惦记好看呢？没给你冻病就算烧高香了，去老实睡觉，再敢乱拿东西进被窝，看我怎么收拾你。”
窗外的太阳渐渐升起来，照着院子里另一个完好无损的冰灯，依旧晶莹剔透。
大概在很多年后，她都会记得，自己曾经因为太喜欢一盏冰灯，而差点尿炕的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