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忍扶着额头,眩晕感稍稍退去,她缓缓站起身。烛光摇曳,映照着眼前这个巨大得有些过分的日式推拉衣柜。它像一堵沉默的墙,矗立在杂物间的阴影里。
(这就是……大家拼命想隐藏的东西?)
她心中泛起一丝茫然。似乎……没那么特别。不过是个旧衣柜。可为什么刚才心会那么疼?
她伸出手,开始推动那扇沉重的柜门。门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柜门比她想象的更重,她无法一次性完全推开,只能沿着衣柜的走向,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起来,让柜内的景象如同展开的卷轴,一寸寸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
起初,是零星几朵。 然后,是一片。 最后,是满墙的、密密麻麻的、由各种信纸折叠而成的纸花海洋。
(……不就是纸花吗?)
她怔怔地看着。规模确实令人震撼,无数的纸花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庞大的压迫感。但是……又有什么特别?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从靠近边缘的地方,轻轻摘下了第一朵纸花。纸花的折叠方式很精巧,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某个人的严谨和耐心。
她将纸花拆开。信纸有些泛旧,上面是她自己的字迹。
· 「今日天气甚好,先生却依旧躲在房中,是怕阳光融化了你那身冷气吗?」
· 「新研制的毒药,味道尚可,先生要试一口吗?(笑)」
· 「鎹鸦都比先生健谈呢,真是无趣。」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带着她特有讽刺风格的闲聊。
她沉默着,又伸手摘下了第二朵,第三朵……动作逐渐加快,近乎机械地拆解着。
· 「蝶屋的紫藤花开了,比某人的脸色好看多了。」
· 「听说先生昨日批阅公文至深夜?真是……感人肺腑的勤勉呢。(才怪)」
· 「附上新调制的伤药配方,算是日行一善,不用谢。」
· 「先生莫非是石头做的?连一句回应都如此吝啬。」
· 「今日无事,只是突然想写信打扰您一下,望您海涵。(并不真心)」
一句句,一篇篇,都是她曾经写下的、石沉大海般的“骚扰信”。它们原本应该被丢弃,或者被束之高阁,如今却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如此珍重地、大规模地保存下来,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默,回应着她当年所有的试探与……孤注一掷的靠近。
随着拆开的信纸越来越多,那些被尘封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她带着假笑将信递出时,指尖的微颤。 她收到鎹鸦带回的、仅有“已阅”二字的回条时,气恼地跺脚。 她在风雪夜固执地等待,只为他一句“回去吧”…… 那个储物室里,她将他扑倒在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和眼睛,带着羞愤和决绝,在他额头印下那个宣告“扯平了”的、重重的吻…… 他最后将那只系着“年年有余”的紫藤花递给她时,眼底深处,那被她刻意忽略的、认真而温柔的光……
不是负心人。 不是玩弄感情。 是那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珍藏她所有胡言乱语的人。 是那个在她所有尖锐的伪装下,依然沉默地接住了她全部真心的人。
她沿着衣柜走着,拆着,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空白的脑海。那些甜蜜的、酸涩的、激烈的、温柔的过往,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当她终于走到衣柜的尽头,将最后一区域的信纸也近乎偏执地拆开、看完,她终于想起了所有。
想起了他是谁。 想起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也想起了……他最终的消散。
她站在那里,手中攥着最后几张被拆开的信纸,脸上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崩溃尖叫,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平静。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手中最后一张,尚未完全展开的信纸上。
那上面的字迹,带着一点她很少流露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今天我生日,不祝福我一下吗?(′?w?`) 2月24日哦。」
蝴蝶忍的指尖猛地一颤。
今天……确实是她的生日。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下,精准地砸在“生日”两个字上,墨迹瞬间被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模糊的湿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打湿了她手中的信纸,也打湿了她冰冷的手指。
没有哭声,只有寂静的流泪。
在这间堆满过往的杂物室里,在由她所有信件化作的纸花废墟前,在生日的这一天,她终于想起了那个为她堆砌了整座花海,却再也无法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的人。
那无声的流泪并未持续太久。
在极致的悲痛冲击下,强行冲破记忆封锁的后遗症,连同那足以碾碎灵魂的认知——她不仅遗忘了他,甚至在他以自身消亡换来她的新生后,在他消散的两年间,在他为她堆砌的这片无声爱意面前,她竟曾将他视作“负心人”,曾埋怨过他,曾试图“放下”他——这巨大的愧疚、悔恨与失去的剧痛,如同最猛烈的毒素,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生理防线。
第一道殷红的血痕,是从她左侧鼻腔缓缓滑落的,温热而粘稠,与她冰凉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已然晕染开的信纸上,留下更深的污迹。
紧接着,是右侧鼻腔。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精美的瓷偶。只有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泪水,证明着她还是一个活物。
然后,是眼睛。
眼角处,细细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汇聚成血泪,沿着她苍白的脸颊,与之前的血泪混合,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耳朵里也开始感到温热的濡湿。
最后,连唇角也溢出了一缕鲜红。
七窍流血。
她的身体,在以最惨烈、最直观的方式,回应着那份灵魂无法承载的悲伤与自我惩罚。
烛光下,她站在那里,紫眸空洞地望着前方,或许是在看那面已然空荡、只剩零星残骸的衣柜墙,或许是什么都没在看。脸上血泪纵横,形容凄厉可怖,却偏偏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作。
仿佛她的灵魂,已经在回忆起一切、并意识到自己“背叛”了他的那一刻,就跟随着他一同死去了。
只留下这具躯壳,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密室里,承受着无声的凌迟。
那声轻笑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看透命运弄人的凄怆和自嘲,打破了死寂。但笑容只持续了一瞬,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碎裂,她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扭曲起来,再也无法维持那片刻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身体的力气被彻底抽空,她再也无法站立。
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粗糙的衣柜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顺着衣柜的表面,缓缓地、无力地滑落,最终“咚”的一声,双膝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跪地的瞬间,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弓起腰背,
“噗——”
一大口鲜红的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布满灰尘的地板和她紫色的羽织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而艳丽的花。
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每一声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可鲜血依旧不断从指缝间溢出。
她抬起头,被血泪模糊的视线望向空无一物的衣柜内部,那里面曾经塞满了他沉默的爱意,如今只剩下她拆解后留下的狼藉。那双曾经盈满狡黠与温柔的紫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绝望,眼眶通红,如同泣血。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夹杂着血腥气,她对着这空寂的、承载了他们所有过去的空间,发出了嘶哑的、如同誓言破碎般的哀鸣:
“先生……”
声音破碎不堪。
“蝴蝶忍……食言了……”
她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个在月光下,在生死关头,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立下的誓言——
「生死相随。」
而他,为了履行这个诺言,为了换回她的生命,已经先一步……散作了风雨,归于虚无。
他做到了生死相随。
而她,却遗忘了他两年,甚至差点接受了“被抛弃”的谎言,准备开始没有他的人生。
这何止是食言。
这简直是……对他以生命为代价的爱的,最残忍的背叛。
巨大的愧疚和再也无法弥补的绝望,如同最深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置身于自己吐出的鲜血和拆散的回忆碎片中,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哭泣而不停地颤抖,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呕出来。
她跪在血与泪的狼藉中,额头抵着冰冷的柜门,仿佛那是唯一还能支撑她不至于彻底碎裂的凭依。染血的手指无力地抠抓着木质纹理,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对虚空中的幻影忏悔,又像是在撕裂自己残破的灵魂:
“我还想……和你谈论宇宙和天空……” “或者……沙滩里的碎石……和人生……” 气息微弱,带着血沫的哽咽, “你会不会……还是那样……坦率地笑着我的荒唐……”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钝痛。她想起自己曾如何用那些宏大或渺小的话题去“骚扰”他,而他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过于天马行空时,嘴角会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说“又在说傻话了”,却依旧耐心。
那时她觉得他无奈,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他仅有的、表达纵容的方式。
“我……” 巨大的哽咽扼住了喉咙,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濒死的鱼,最终化作一声泣血的哀鸣, “对不起你啊……!”
这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 对不起,遗忘了他。 对不起,曾误解了他。 对不起,没能真的与他生死相随。 对不起,在他独自走向永恒的虚无时,她甚至没能带着关于他的记忆好好活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上剜下来的肉,带着滚烫的血和彻骨的悔恨。她蜷缩着,身体因这无法承受的歉意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那句未能履行的誓言,连同自己的生命,都呕还给他。
好的,这是对蝴蝶忍内心更深层次痛苦与束缚的剖析:
若是旁人,或许时光真能冲淡些许,或许那份思念会随着岁月沉淀为心底一道浅淡的、带着遗憾的疤痕。以蝴蝶忍的坚韧与理智,她或许会带着那份怀念,依旧能走下去,哪怕终身不嫁,内心也终将寻得一份平静。
但唯独是他。
唯独这个沉默地将她所有胡言乱语珍藏起来,用最笨拙的方式回应了她所有试探,最终又以最决绝的方式为她践行了“生死相随”诺言的男人——“先生”。
他成了她灵魂上永不停歇的、细微而尖锐的疼痛源。不是猛烈的、一次性的撕裂,而是如同呼吸般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曾拥有过怎样一份独一无二、连神明都为之倾慕的爱,又是如何,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背叛”了这份爱,永远地失去了他。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失去他的空洞。 每一次心跳,都在重复着食言的愧疚。 看到的每一片天空,都会想起未能与他继续的讨论;脚下的每一粒碎石,都映照出他再也无法露出的、纵容她荒唐的浅笑。
他成了她快乐里无法剥离的阴影,痛苦中永恒的核心。
而她,甚至连追随他而去都做不到。
不是因为畏惧死亡。恰恰相反,对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她而言,死亡或许是解脱,是履行誓言的最终方式。
是大家不允许。
是香奈惠姐姐担忧的眼神,是炭治郎他们充满生机的笑容,是这所有被他和她共同守护下来的、鲜活的生命与世界。她若一死了之,是对所有关心她的人、对所有他牺牲所换来的“生”的二次背叛。
更是她自己也绝不允许。
她蝴蝶忍,何曾是一个会被痛苦彻底击垮、需要以逃避来终结一切的懦夫?她背负着对姐姐的承诺走到了今天,如今,她更要背负着对他的记忆与愧疚,走下去。替他看着这片他守护下来的天空,替他感受着他用消亡换来的四季轮回。这或许,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而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他明白。
那个总是看穿她所有小心思的男人,那个在最后时刻选择让她“遗忘”以获得新生的男人,他早已预料到了一切。他明白她的责任,明白她的坚韧,也明白……若她忆起一切,将承受怎样永无止境的煎熬。
可他依旧选择了这条路。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活”,哪怕是以这种对他而言无比残忍的方式——被她遗忘,甚至可能被她“怨恨”。
这份他给予的、沉重的“懂得”与“牺牲”,如同最温柔的枷锁,将她牢牢地锁在了没有他的人间。
她将永远活在这份清醒的痛苦之中,带着对他的无尽思念与愧疚,带着永世无法弥补的遗憾,独自走下去。
直到风雨尽头,或许才能再次感受到,那缕早已化作守护着她呼吸的、温柔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