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拜入周夫子门下,安儿的生活便如同被注入了一道全新的、严谨而规律的节奏。每日天光未亮,他便自觉醒来,不再需要母亲催促。沈微婉会早早为他准备好简单的早饭,有时是一碗热粥,有时是半个杂粮窝头,安儿总是安静而迅速地吃完,然后仔细整理好他那身虽然半旧却始终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学童衣衫,将母亲为他准备好的书籍和笔墨纸砚小心地包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里,背在尚显单薄的小肩膀上。
辰时未至,他便已站在“安食铺”门口,回身与母亲道别。沈微婉总会替他再理一理衣领,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目光里满是鼓励与不舍。“去吧,路上小心,用心听讲。”她轻声叮嘱。安儿重重点头,转身迈着尚且稚嫩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融入清晨稀薄的雾气与渐起的市井人声中,朝着书院的方向走去。
那小小的、背着书包的背影,每一次都让沈微婉站在店门口凝望许久,心中酸涩与欣慰交织。她知道,儿子踏上的,是一条她从未走过、却无比期盼他能走好的路。
松涛书院蒙学堂的规矩严格,周夫子教学更是出了名的一丝不苟。安儿资质并非绝顶聪颖,但他身上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专注,更有着一份深植于心的、对读书机会近乎虔诚的珍惜。他深知,母亲为了他能坐在这窗明几净的学堂里,付出了怎样的艰辛。那沉甸甸的束修,那崭新的书本,那散发着墨香的纸笔,无一不是母亲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换来的。他不能,也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学堂里,他永远是坐得最端正、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周夫子讲课,他瞪大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夫子提问,他即便心中忐忑,也会努力思考,鼓起勇气回答;同窗间嬉笑打闹,他大多只是安静地看着,手中或许还握着书卷,或是用指尖在桌上默默温习着方才学到的笔画。
散学的钟声敲响,其他蒙童往往如同出笼的雀鸟,呼朋引伴地嬉闹着离去。安儿却总是最后一个收拾好书包,向夫子恭敬行礼后,才默默离开。他没有直接去玩耍,而是径直回到“安食铺”。
这时,通常是午后未时,店里或许还有零星的客人,李嫂在灶间忙碌,母亲则在柜台后结算或是在后院处理腌菜的事务。安儿从不打扰,他会将自己那个小小的蓝布书包,轻轻放在店门口靠墙摆放的一张专门给他用的小矮桌上。
那是沈微婉特意为他准备的,桌子不高,配着一把小凳子,正好能让安儿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位置选得极好,既在屋檐的遮蔽下,又能最大限度地借到午后西斜的天光。
安儿放下书包,取出里面的书本和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然后,他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凳上,开始温习一天的功课。
店内,或许还有食客的交谈声,街面,是车马行人的喧嚣,但这些嘈杂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安儿的世界之外。他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低着头,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面前的书页和纸张上。
他先是低声诵读今日所学的《三字经》或《百家姓》片段,稚嫩的童音混合着街上遥远的叫卖声,构成一种奇特的韵律。诵读数遍,确认记牢了,他便开始练习写字。
那是沈微婉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让她心头软成一片的景象。
安儿伸出右手,紧紧握住那支对他来说还有些粗的毛笔。他的小手尚且肉乎,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蘸墨的姿势还带着初学者的笨拙,小心翼翼,生怕浪费了一星半点。然后,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眼神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一笔,一划。
他写得很慢,极其认真。横、竖、撇、捺……每一个基础笔画,他都反复练习,力求与字帖上的一般无二。手腕悬空,对于年幼的他来说颇为吃力,不一会儿,细密的汗珠就会从他额角渗出,但他从不叫苦,只是偶尔停下来,甩甩发酸的小手腕,用袖子抹去汗水,然后又立刻重新投入其中。
那专注的侧影,在午后逐渐柔和的光线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时而会因为某个笔画写得不满意而轻轻蹙起小眉头,时而又会因为终于写出一个自己觉得不错的字,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的笑意。
沈微婉在店内忙碌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他因专注而紧抿的嘴唇,看着他那握着笔、一丝不苟书写的小手,她的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是心疼,心疼他的早熟与刻苦;是欣慰,欣慰他的懂事与努力;更是一种强大的动力,为了这稚子眼中对知识的渴求与珍惜,她觉得无论付出多少,都值得。
有时,她会悄悄倒一碗温水,或是拿一小块自己舍不得吃、留给他的米糖,轻轻放在他的小桌上。安儿察觉到,会抬起头,对母亲露出一个腼腆而明亮的笑容,然后继续低下头,沉浸在他的笔墨世界里。
夕阳的余晖渐渐将青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天光渐暗。安儿这才小心地收拾好笔墨书本,将一切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然后抱着书包走进店里,开始帮着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或是照看灶膛里微弱的炉火。
稚子勤学,不待扬鞭。那借着一线天光、在市井喧嚣中默默书写的身影,成了“安食铺”门前一道新的、动人的风景。那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在读书习字,那是一个母亲全部的希望,和一个孩子对命运最初始、也最坚定的抗争。薪火在他笔下悄然传递,虽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照亮了这间小小食铺,也照亮了沈微婉疲惫却充满期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