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尽头的土路上，一股混杂着烤肉、劣质草药和尘土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苏雪皱着眉，用袖子掩了一下口鼻，脚步慢了下来。
一个月前，这里还只有荒草和石头。
现在，一个个简陋的木棚沿着山路两侧挤挤挨挨，像一夜之间冒出的杂乱蘑菇。
“上好的金疮药，三块灵石一瓶！”
“收购铁皮猪獠牙，价高者得！”
一个胖大的修士赤着上身，正用一把豁了口的大刀，费力地分割着一头小山似的妖兽尸体，血水混着泥土，淌了一地。
几个刚从山上下来、身上还带着伤的女修，正围着一个卖肉粥的摊子，就着碗沿大口吞咽，吃得满头大汗。
她们的眼神里，没有了过去那种麻木，只有一种野兽般的疲惫和满足。
苏雪的目光从那些女人粗糙的、沾着血污的手上扫过，胃里一阵翻搅。
她加快脚步，想尽快穿过这条让她浑身不自在的临时坊市。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钉住了。
一个卖肉粥的摊子后面，一个穿着灰色旧布衫的妇人，正拿着一把大铁勺，费力地搅动着一口半人高的黑铁锅。锅里热气翻腾，浓郁的肉香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妇人脸上被热气熏得通红，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动作却麻利而专注。
是王秀莲。
是她的娘。
苏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几步冲过去，一把按住了那只还在搅动铁锅的手腕。
“娘！”
王秀莲吓了一跳，手里的铁勺差点掉进锅里。她抬起头，看到女儿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又惊又喜的笑容。
“雪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宗门里有课吗？”
她想用另一只手去摸女儿的脸，看到自己满手的油污，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
“我来看你。”苏雪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她看着这口油腻腻的大锅，看着周围那些眼神古怪的散修，“你怎么会在这里摆摊？”
“生意好啊。”王秀-莲答得理所当然，她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这一锅‘灵骨汤’，一天能卖出去二十多碗，一碗五个灵珠，刨去本钱，一天能净赚半块下品灵石呢！”
她脸上的骄傲，刺得苏雪眼睛生疼。
“我们家缺这点灵石吗？”苏雪的声音陡然拔高，“三叔不是给了你一百块灵石吗？族里每个月还有份例！你在这里抛头露面，跟这些……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让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苏家？”
王秀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了看女儿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弟子服，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的围裙，眼神暗淡了一瞬。
“娘这不是……想给你多攒点嘛。”她小声说，“你修炼，处处都要花钱。丹药、符纸，哪样不是拿灵石堆出来的？”
“那也不用你来！”苏雪甩开她的手，“我不要你这样攒！我丢不起这个人！”
周围已经有几道看热闹的目光投了过来。
王秀-莲的脸涨红了，她拉着苏雪躲到摊子后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
“好雪儿，别在这儿说，让人看笑话。娘知道错了，娘明天就把摊子收了，行不行？”
苏雪看着母亲那张写满讨好和局促的脸，心里的火气消了些，但那股别扭劲儿还是堵在胸口。
“你现在住哪？”她问。
“这……”王秀-莲的眼神有些躲闪，“就在这附近找了个地方，挺好的。”
“哪里？”苏雪追问。
王秀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指了指山上那座在夕阳下显得有些阴沉的山头。
“黑风岭。”
苏雪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你说……哪里？”
“就……就租了个最外围的石室。”王秀-莲的声音越来越小，“这里离得近，方便。而且……而且里面灵气浓，住着舒服。”
“舒服？”苏雪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一个月多少灵石？”
“不……不贵。”
“多少！”
“十……十块下品灵石。”王秀莲说完这两个字，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苏雪猛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撑着木棚的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十块下品灵石。
那是她过去在家族里，一整年的份例。
那是她娘在这里支着一口破锅，不眠不休卖上二十天肉粥才能赚回来的钱。
“你疯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拿十块灵石，去租那个地方？那个被整个坊市当成笑话，当成青楼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住在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为了灵石连脸都不要的贱人！你跟她们住在一起？”
“雪儿，你小声点！”王秀-莲急了，想去捂她的嘴。
苏雪一把打开她的手，眼圈红了。
“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三叔给的灵石是让你安身立命的，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修仙开销多大？我每一分灵石都要算计着花！你倒好，直接拿十块灵石去租个破山洞！”
“那不是破山洞！”王秀-莲也被激起了火气，声音大了起来，“里面修得跟仙宫一样！有灵液池，有聚灵阵！比咱们家那破屋子强一百倍！”
“我不住！”苏雪吼道，“我死也不会住进那种地方！你今天就把那房子退了！”
“我不退！”王秀-莲梗着脖子，那股在家族里隐忍了几十年的固执劲儿，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我钱都交了，凭什么退？那地方好得很！”
母女俩就在这小小的摊位后，怒目而视。
一个觉得丢尽了脸面，败光了家底。
一个觉得抓住了机会，女儿却不理解。
“娘，我最后问你一遍。”苏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退不退？”
王秀莲没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拿起那把大铁勺，在锅里搅动起来。
勺子刮擦着锅底，发出沉闷的、刺耳的声响。
苏雪看着母亲那瘦削而又倔强的背影，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
她什么话都没再说，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挤进了人流里。
王秀莲搅动铁勺的动作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
她从锅里舀起一勺滚烫的肉汤，吹了吹，尝了一口。
味道正好。
她拿起一个空碗，利落地盛了满满一碗，递给旁边一个等了许久的散修。
“客官，您的汤。”
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朴实的、带着几分精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争吵，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