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竹跟着陆昭往营地走时，后颈还残留着他外袍的温度。
夜风吹得她额角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袖中那缕黑雾却像活物般顺着血管爬，在腕骨处凝成个凉津津的小疙瘩。
营地篝火的光渐近时，她突然顿住脚。
怎么？陆昭立即侧过身，晶化消退后的手臂仍泛着青白，却稳稳虚护在她腰侧。
他眼尾那道晶纹还没褪尽，在火光里像道淬了冰的银线。
苏晚竹没说话，垂眸盯着腰间的旧香囊。
那是用荒星破布缝的，边角早被辐射晒得发白，此刻正渗出细密的黑雾，像被戳破的墨囊，在地面拖出条蜿蜒的痕迹。
晚竹？陆昭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指尖刚要触碰黑雾，那团墨色突然地窜起，在两人面前凝成个半透明的小女孩。
她穿着月白襦裙，发间扎着褪色的红绳，脸上挂着泪，眼尾却有道青黑的瘀痕——那是苏晚竹七岁那年被苏怜月推下石阶时，额角撞在柱础上留下的伤。
小姐，你还记得那间屋子吗？小女孩的声音像破风箱，带着被掐住喉咙的闷响，东跨院最西头的那间，廊下种着素心兰的。
那里有你娘亲最后的信。
苏晚竹的呼吸骤然一滞。
东跨院西头的闺房，她怎么会忘？
母亲总在窗台上摆青瓷瓶，插着新折的素心兰；她总趴在妆台前看母亲用金漆描缠枝莲，偶尔偷抹胭脂，被母亲点着鼻尖笑小馋猫；直到那天周氏举着的卦帖冲进屋子，摔碎了所有瓷瓶，烧了她的绣鞋，最后把她拖上了去荒星的马车。
那间屋子早烧了。苏晚竹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我被赶出去的第二天，就烧得只剩焦土。
没烧干净。小女孩伸出雾蒙蒙的手，按在她手背上，凉得像浸过冰窟，你娘亲把信埋在墙角的青石板下，用她的金簪压着。
簪子头刻着字，你总说像朵小梅花。
金簪！
苏晚竹突然想起前一章闪过的碎片——被拖上马车时掉落的银簪，原来那不是银的，是母亲的金簪！
她当时哭得迷糊，只记得有冷硬的东西从发间滑落，撞在青石板上叮铃响，后来被周氏的丫鬟捡走了？
不，不是，是她自己摔落的，埋在废墟里了？
我要去。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昭，眼睛亮得惊人，现在就去。
晚竹。陆昭的眉峰拧成结，伸手摸她额头，你烧还没退。
东跨院废墟离营地有半里地，夜里不安全。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信。苏晚竹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因为激动微微发抖，她最后留给我的东西，可能被烧了，可能被埋了，但如果有一丝可能......她喉结滚动，我必须去。
陆昭的指腹蹭过她发烫的手背，沉默片刻，突然解下腰间的匕首塞进她掌心。
刀鞘上还留着他体温，跟紧我。他转身时衣摆带起风，晶化的纹路正顺着右臂悄悄爬，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青。
废墟比苏晚竹记忆中更荒凉。
断墙只剩半人高，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躺着，曾经种素心兰的花池里积着雨水，倒映着半轮残月。
小女孩飘在前面，雾蒙蒙的裙裾扫过瓦砾：墙角，第三块青石板。
苏晚竹蹲下去，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土。
陆昭站在她身后，晶化的右手虚握着，目光像刀扫过四周。
当她的指尖触到块硬物时，心跳几乎要冲出喉咙——是块青石板，边缘有被撬动过的痕迹。
帮我。她抬头看陆昭。
他立即蹲下，晶化的手掌按在石板上，轻轻一掀，石板下的泥土里露出个褪色的油纸包。
油纸已经脆得像薄冰，苏晚竹屏住呼吸拆开，里面躺着封泛黄的信笺，信封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致我亲爱的晚竹，是母亲的小楷，每个字都带着淡淡的沉水香。
她的手指在发抖，刚要拆开信封，风突然转了方向。
废墟外的野草丛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压断了枯枝。
陆昭的晶化手臂瞬间绷直，挡在苏晚竹身前。
月光被云遮住大半，阴影里突然窜出几道黑影，为首者的瞳孔泛着暗红，像两簇烧不旺的炭火。
苏姑娘。那声音像砂纸擦过刀刃，把玉简交出来，还能留个全尸。阴影里的风声陡然变了方向。
苏晚竹刚触到信封上致我亲爱的晚竹几个字，野草丛里便窜出五道黑影。
为首那人的瞳孔泛着暗红，像两簇浸了血的炭火——正是影刃。
他腰间佩刀未出鞘，话音却比刀锋更冷：苏姑娘，把玉简交出来，否则你们走不出这片废墟。
陆昭的晶化纹路瞬间爬满右臂，青银色的光晕在月光下流转。
他半步旋身，将苏晚竹护在身后，动作快得像片掠过水面的寒刃。
影刃的刀已经出鞘，寒光直取苏晚竹咽喉——这一刀算准了陆昭要护人，必然会露出破绽。
晚竹低头！陆昭低喝。
苏晚竹本能地蜷身，发间银簪擦着刀刃划过，在月光下迸出星点火星。
陆昭晶化的手臂横挡，金属交击声震得两人耳膜发疼，影刃的刀身竟被磕出半指深的豁口。
你这胳膊......影刃瞳孔骤缩，手腕翻转变招，刀锋改刺陆昭心口。
陆昭左手突然探出，精准扣住他手腕脉门。
晶化的指尖像淬了钢，影刃疼得闷哼，刀落地。
我说过别挑战我的耐心。陆昭的声音像浸在冰里，晶纹顺着脖颈爬上耳后，赤瞳教的人，该学的不是杀人，是认路。他拇指重重压下影刃腕骨，只听的一声脆响——不是骨折，是经脉错位的闷响。
影刃疼得冷汗直冒，却咬着牙不退：你护得住一时，护得住一世？
那玉简里的东西......
陆昭松开手，晶化纹路瞬间消退，仿佛刚才的金属手臂只是错觉。
他弯腰拾起影刃的刀，反手掷出——刀锋钉进影刃脚边的焦木，震得断梁上的瓦砾簌簌落下。
影刃踉跄后退两步，目光在苏晚竹腰间的香囊上扫过，最终狠狠瞪了陆昭一眼，带着手下消失在夜色里。
废墟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风卷着焦土的气息钻进鼻腔。
苏晚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手心里还攥着那封没拆开的信。
她低头看时，信封边缘被刀锋划破了道小口，露出内里泛黄的信笺。
晚竹。陆昭转身，伸手要替她理乱发，却在碰到她发梢时顿住——指尖沾了血。
是簪子划的。苏晚竹摸了摸耳后，见他皱眉，忙扯出个笑，不疼。她低头拆开信封，沉水香混着旧纸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的小楷在月光下清晰得像昨日才写：若我无法护你一生，愿你记住，爱不是契约，而是选择。
最后几个字的墨色稍重，像是落了泪。
苏晚竹的指尖轻轻抚过二字，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蹲在素心兰前教她辨认花茎：兰草生在岩缝里，不是被迫，是选了最坚韧的活法。那时她不懂，如今捧着这封信，突然懂了——母亲被周氏打压十年，被族人轻视十年，却始终没教她妥协，只教她选择。
阿昭。她抬头，眼尾泛着红，我娘说......
话音未落，信纸突然在她掌心泛起微光。
背面的暗纹随着月光流转，竟渐渐显出幅模糊的地图：崇山峻岭间标着二字，山坳处画着座小庙，庙后有棵歪脖子树，树旁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字。
这是......陆昭俯身细看，指尖悬在地图上方，像是用隐墨画的，遇月光显形。
苏晚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她记得母亲的陪嫁单子上写过南岭别业，却从未听人提过具体位置。
而那个字，和母亲金簪上的刻痕一模一样——是母亲亲手刻的小梅花。
天枢星南岭......她轻声念出地名，月光落在信纸上，将地图边缘染成淡金色，我娘的陪嫁之地，原来在这里。
陆昭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晶化的指尖在她耳后停了停，确认没有新的伤口，才道：明早启程。他低头时，眼尾的晶纹在月光下闪了闪，我让人查过，南岭深处有座宋氏古墓，与苏家旧契有关。
苏晚竹握紧信纸，地图上的小庙轮廓在她掌心发烫。
她想起荒星的夜里，自己缩在破帐篷里数星星时，总幻想母亲留了什么给她——不是金银，不是地位，是能让她在这世间站得更稳的底气。
此刻这封信，这片地图，就是母亲给的底气。
阿昭。她抬头看他，眼底有星子在跳，明天，我们去南岭。
陆昭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从袖中摸出颗糖。
是他总藏着的桂花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浅黄。
他剥了糖，塞进她嘴里：先甜着，路上再讲古墓的事。
苏晚竹含着糖，甜意从舌尖漫开。
她望着远处营地的火光，又低头看信纸上的地图——那座隐在南岭深处的古墓，正等着她去揭开最后一层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