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阮府,书房。
暮色深沉,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阮郁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之上。他刚刚结束与一位兵部侍郎的密谈,脑中尚在推演北境军务与朝中势力的微妙平衡,玄墨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将两封密报呈于案上。
一封来自钱塘,关于漕运后续线索的追查,进展甚微。他快速浏览,指尖在几个关键人名上轻轻点了点,神色不动,只吩咐了一句:“盯紧那几个仓曹参军,必有破绽。”
另一封,则薄得多。他拿起,入手是寻常桑皮纸的质感,上面是玄墨手下人誊抄的,来自西泠的回信。原信自然早已按规矩处理,只留此副本存档。
他展开,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清秀工整的字迹。苏小小的回信,如同她的人,得体,周全,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阮公子台鉴:惠书奉悉,甚感盛意。钱塘春浅,湖山寂寥,辱承挂念,愧不敢当。诗会不过偶聚,联句亦是游戏,岂敢当‘独标高格’之誉?公子谬赞,徒增汗颜。《世说》妙语,发人深省;市集偶谈,亦是有缘。江南虽暖,然春寒侵骨,承蒙关怀,自当谨记加衣。王氏清名,素有耳闻。妾本微末,交友但求志趣相投,坦诚相见,门第高低,非所虑也。江南路远,京华春深,遥祝公子诸事顺遂,鹏程万里。苏小小谨复。”
看到“王氏清名,素有耳闻。妾本微末,交友但求志趣相投,坦诚相见,门第高低,非所虑也”这几句时,阮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有一丝极淡的、意味难明的笑意掠过眼底,快得如同错觉。
果然如此。她听出了他信中关于王氏的弦外之音,并且给出了一个不卑不亢、立场明确的回应——她交朋友,看的是志趣,而非门第。这既是对他“贵在知心”的呼应,更是她自身原则的宣告。
聪明,且清醒。阮郁在心中再次确认了对她的这一评价。这份清醒,在浮华的钱塘,乃至在整个看重门第的世风中,都显得尤为难得。她并未因王珩的世家身份而受宠若惊,亦未因他阮郁的“关切”而惶恐或迎合。
他将信纸轻轻置于一旁,指尖无意识地在案面上敲击了两下。苏小小与王珩是否深交,于他而言,确实无关紧要。他当初那点兴趣,源于新奇,如今这份新奇虽未完全消散,但也并未因这封信或王珩的出现而有丝毫增减。她就像一本装帧素雅、内容却有些意思的书,他翻阅了几页,觉得有趣,便记下了位置,至于此书是否也被旁人借阅,他并不十分在意。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封信背后折射出的,苏小小此人稳固的内核。这种内核,在某些时候,或许比浮动的才情更具价值。
就在这时,玄墨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公子,还有一事……关于林小姐。”
阮郁抬眼,眸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讲。”
“林小姐近日在几次闺阁聚会上,似乎……对钱塘苏娘子与王珩公子联句之事,颇有微词。言语之间,暗示苏娘子……急于攀附。”玄墨措辞谨慎,将打听到的风声简略禀报。
阮郁闻言,脸上并无讶异之色,反而露出一丝了然与淡淡的讥诮。林婉儿会如此,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她那点心思,如同浅溪中的卵石,一览无余。嫉妒,加之被谢阿蛮当众驳了面子的恼怒,让她迫不及待地想通过贬低苏小小来找回场子,甚至……或许还存着借此在他面前抹黑苏小小的念头。
幼稚,且徒劳。
他阮郁看人,何须通过他人之口,尤其是林婉儿这等充满个人情绪的评价?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不必理会。”
玄墨应声,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书房内重归寂静。阮郁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誊抄的信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投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
京华的夜晚,从来不曾真正平静。各方势力的暗流在灯火阑珊处涌动,权力的棋局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相较于那些关乎家族命运、朝堂格局的大事,钱塘西泠桥畔的那点风雅涟漪,终究太过渺小。
苏小小选择了她的路,清晰而独立。这很好。
他执起朱笔,蘸饱了墨,在一份关于漕运税制改革的奏疏草案上,批下了一个苍劲有力的“阅”字。
至于那封来自钱塘的回信……或许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他曾想过,若她并非身在西泠桥畔,而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又会是何等光景?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如同夜风拂过水面,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路,在庙堂之高,她的路,在江湖之远。偶有交汇,已是机缘,此后,大抵是山长水阔,各自安好。
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