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半,花朝节
春色渐深,钱塘被一片秾丽软红包裹。桃李纷繁,玉兰亭亭,连街边墙角不知名的野花都攒足了劲,吐露着星星点点的娇艳。暖风拂过,带来各种花香、青草香,以及泥土被阳光晒过后蒸腾出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花朝节”,传说是百花生日,正是赏红、踏青、雅集的好时节。
梅溪散人做东,依旧在他的“听蕉轩”设了诗会。此次规模不大,只邀了十数位素日往来密切、性情相投的文友。陈老先生大病初愈,受不得喧闹,婉言谢绝了。我本也欲推辞,却被贾姨和几位友伴劝动。
“小小,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好,出去散散心,陈先生这里有我呢。”贾姨一边替我整理着那身浅碧色春衫,一边絮叨,“年轻姑娘家,就该多看看花,见见人。”
柳茵几个更是早早便来催促,说梅溪先生特意嘱咐,定要我将那日赛龙舟的盛况写成诗篇,带去与众同赏。
拗不过她们,只得稍作收拾,乘了油壁车前往。
听蕉轩今日更是别有一番光景。院中芭蕉新叶舒展,苍翠欲滴。轩内轩外,摆满了各色应时花卉,牡丹、芍药、海棠、杜鹃……争奇斗艳,绮丽非凡。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甜馥的花香,混合着墨香、茶香,织成一张华丽的、属于春天的网。
梅溪散人今日穿了件簇新的宝蓝色团花直裰,满面红光,正与几位先到的友人谈笑风生。见我到来,他眼睛一亮,朗声笑道:“小小娘子来了!快请入座!今日花朝佳会,就等着你的生花妙笔,为这满园春色再添一段锦呢!”
我敛衽行礼,与相熟的云娘子、范先生、秋先生、栖霞先生等一一见礼。目光掠过,竟也看到了王珩。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暗纹锦袍,玉冠束发,相较于年前的疏狂,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见我看去,他微微一笑,颔首致意,并未急于上前搭话。
众人品茗闲谈,话题自然离不开这眼前繁花与春日胜景。有赞牡丹雍容的,有叹海棠娇怯的,有论玉兰清雅的,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气氛融洽而风雅。
轮到我时,我并未直接吟诵新作,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一片被春光镀上金边的湖山,略作沉吟。
脑海中,林晓的记忆与苏小小的感知在此刻奇妙地交融。眼前钱塘春景,与那千古名篇中的意境缓缓重叠。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将那份跨越时空的赞美宣之于口的冲动,油然而生。
我转向众人,唇角微扬,声音清越,带着春日特有的明媚与流畅,徐徐吟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语调未落,我微微一顿,感受着胸腔间那份涌动的情感,继续吟出那更为具体深情的后篇: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没有停顿,没有间隔,两阕词如同一气呵成,带着白居易那份对江南山水刻骨铭心的眷恋与赞叹,在这春深似海的花朝雅集上,清晰地回荡开来。
词句简单直白,却勾勒出无比鲜明艳丽的画面:朝霞映照下红艳胜火的江花,碧绿透蓝如染的春水,灵隐寺月下虚幻的桂子,钱塘江澎湃汹涌的潮头……那是一种沉淀了岁月、过滤了尘嚣后,最为纯粹、也最为深沉的赞美。
吟罢,室内有一瞬极短的寂静。并非冷场,而是一种被词中意境所摄,暂时沉浸其中的微妙停顿。
窗外,恰好一阵暖风拂过,带来满庭花香,几片粉白的花瓣悠悠旋落。
我并未去观察在座诸人脸上的神情,也无从知晓他们心中作何想。只是觉得,将这份属于另一个灵魂对江南的极致热爱,于此情此景中吟出,心中甚是畅快妥帖。
梅溪散人最先抚掌,笑声洪亮:“好!好一个‘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此等警句,直追古人!将我等眼前这春色,一语道尽了!” 他眼中满是激赏,并无半分质疑这词风是否过于直白,显然完全沉浸在这绝妙的意境之中。
云娘子微微颔首,清泠的眼中也流露出赞许:“词意开阔,情怀真挚,非深爱此地山水者不能道。”
连一向惜字如金的栖霞先生,也抬了抬眼,淡淡道:“淡而有味,空灵超逸,善。”
范先生与秋先生亦纷纷点头称许。
王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其中的欣赏与触动,比往日更深了几分,但他依旧恪守着礼节,并未多言,只是举起茶杯,向我遥遥一敬。
我微笑着还礼,坦然接受了这份赞誉,心中却明镜似的——这并非我的才情,而是千年诗魂的馈赠。借此机会,将这份美在此间传颂,亦算一桩雅事。
诗会继续,气氛因这阕《忆江南》愈发活络。又轮过几人后,我忽然想起一事,转向坐在不远处的王珩,语气自然地说道:“王公子前次惠赠的《吴郡诗钞》,小小已拜读。其中公子大作,清丽婉转,尤以那首《春溪泛舟》,‘棹影斫波光,山色入杯绿’一句,颇得谢家山水之清趣,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实话。王珩的诗,才气是有的,风格清新,偶有佳句,虽略显稚嫩,但已显露出不俗的潜质。
王珩闻言,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彩,显然没想到我不仅看了,还记得如此清晰,并能精准点评。他连忙拱手,语气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谦逊:“苏娘子过誉了!拙作浅陋,能得娘子青眼,并蒙指点,珩荣幸之至!‘谢家山水’之评,实不敢当,唯有日后更加勤勉,不负娘子期许。”
他这话说得诚恳,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是依着本心,就诗论诗而已。
梅溪散人见状,哈哈一笑,打趣道:“王贤侄,今日可是得了小小娘子金口玉评,胜过我等老朽夸赞百倍啊!”
众人皆笑,王珩也赧然一笑,气氛愈发融洽。
花朝诗会,便在这样一片春光骀荡、文思飞扬中,渐近尾声。离了听蕉轩,与诸位师长友朋别过,坐上回程的油壁车。
车轮碾过落英缤纷的石板路,春风拂面,带着暖意与余香。我微微阖眼,心中一片宁静。
吟诵名篇,是情之所至;点评诗作,是礼尚往来。这一切,都如这春日行云流水,自然而生,顺势而去。
至于他人如何想,那便是他人的事了。
我只需,看顾好眼前景,珍惜好身边人,走稳脚下的路。
春深似海,前路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