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云娘子宅邸
休息了一夜,精神愈发饱满。想起范先生所言,便带着琵琶,前往云娘子住处,准备好好请教《松涛》一曲。
云娘子的居所一如既往的清雅幽静。院中几株桃树花开正盛,云蒸霞蔚。她正在廊下调试着一张新的琵琶弦,见我到来,唇角微扬:“来得正好,且来听听这新弦的音色如何。”
我行礼坐下,接过她递来的琵琶。指尖轻拨,琴弦震颤,发出清越而略带生涩的声响。正凝神感受这音色与以往的不同,院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声,伴随着云娘子家小婢的引导。
“云大家安好!晚辈王珩冒昧前来叨扰!”
抬头望去,竟是王珩。他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衫,更显俊逸出尘,手中提着一盒精致的茶点,正站在院门口,恭敬地向云娘子行礼。阳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朝气。
云娘子见他,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只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工具:“是王公子。今日怎么得闲过来?” 语气是长辈对略有交情的晚辈的寻常口吻。
王珩走上前,将茶点奉上,态度谦和:“前日花朝节上,听闻苏娘子吟诵佳句,心绪久久难平。想起云大家曾指点晚辈‘音律之道,贵在情真’,心中似有所悟,又兼得了一匣上好的阳羡茶,特带来与云大家品鉴,再请教益。” 他说话时,目光自然地掠过我怀中的琵琶,带着真诚的欣赏与好奇,“不想苏娘子亦在此向云大家请益,真是巧合。”
我心中了然。他这番说辞,既解释了来访的缘由(请教音律、分享好茶),又借云娘子之口点出他们之前确有交集(曾受指点),还将遇到我的原因归于“巧合”,显得自然而不刻意。世家子弟的待人接物,确有其圆融周到之处。
云娘子自是明白人,也不深究,只道:“既来了,便坐下吧。小小正要练习《松涛》,你于音律亦有涉猎,旁听亦可,只是莫要打扰她习艺。”
“自然,自然。”王珩从善如流,在廊下另一侧安静坐下,目光虽带着期待,却很好地克制着,不再随意开口。
我收敛心神,不再理会外界的目光。指尖抚上琵琶,脑海中回想起《松涛》的曲谱,更回想起陈老先生病榻前的坚守,西湖赛龙舟的激昂,以及范先生晨课时教导的“静寂之心”。
起初,指法仍有些生疏,轮指与揉弦的衔接略显滞涩。我并不气馁,也不急于求成,只一遍遍反复练习那几个艰涩的乐句。指尖渐渐发热,甚至微微刺痛,但心神却愈发凝聚。
云娘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在我停顿或明显出错时,出言提点一二,声音清泠温软,却直指关键:“此处力道过于外放,失了松的韧劲。”“想象风过松针,是簌簌,而非哗然。”
我依言调整,放慢速度,细细体会那“韧劲”与“簌簌”之感。渐渐地,那原本略显干涩的弦音,开始变得饱满起来,带上了一种内在的张力。
王珩起初只是安静旁观,随着我一遍遍的练习,他脸上的神色渐渐由欣赏转为专注,再由专注透出几分讶异与深思。他或许见过我于诗会上挥洒才情,或许听过我吟诵名篇时的流畅,但大约从未见过我如此刻这般,为一个指法、一处气息反复磨炼,汗湿鬓角却目光坚定的模样。
这无关天赋,而是日复一日的积累,是面对困难不言放弃的执着,是于枯燥重复中寻求突破的耐心。
我不知道他心中具体作何想,只专注于指下的弦与心中的曲。当最后一个音符在指尖缓缓消散,院中一时只剩下风吹桃瓣、悄然落地的微声。
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畅快淋漓。虽离云娘子要求的“胸有丘壑”尚远,但这一遍,似乎终于摸到了那“松涛”意韵的一丝边缘。
云娘子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今日进益不小。可知‘不滞’之境,并非一蹴而就,正是于这万千次‘滞碍’的磨砺中,方能窥得一线天光。”
我起身行礼:“多谢云姨指点。”
目光不经意掠过王珩,见他正望着我,眼神复杂,那其中除了不变的欣赏,似乎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他起身,拱手一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今日得观苏娘子习艺,方知‘才华’二字背后,是何等勤勉与专注。珩……受教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坦然回礼:“王公子过誉,小小不过循着师长教诲,尽力而为罢了。”
春风拂过,卷起满地落英,也吹散了方才习艺的紧张与疲惫。心中一片澄净,如同被这春水洗过。
成长之路,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