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钱塘
连日的晴好让春意有些倦怠,今日却难得是个薄阴天气。天色如同上好的宣纸,蒙着一层均匀的灰白调子,阳光被过滤得温和而含蓄。风也收敛了力道,只偶尔拂动枝叶,带来湖上湿润清凉的气息。
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清谈与静思。
我原计划是在家中继续研磨《松涛》,将云娘子昨日点拨的“心力与气息灌注”细细体会。不料辰时刚过,梅溪散人便遣了小童来邀,言道栖霞先生今日恰在他那“听蕉轩”小坐,知我近日于音律诗文皆有进益,邀我前去一同品茗闲话。
梅溪先生相邀,又有素来惜字如金、眼光极高的栖霞先生在,我自不敢怠慢。略作整理,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色襦裙,便乘了油壁车前往。
听蕉轩今日门户大开,尚未走近,便听得梅溪先生那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传来。步入院中,只见芭蕉新叶愈发肥硕宽大,绿意逼人,几乎要探进轩内。轩中,梅溪散人依旧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宽大袍服,红光满面,正与一位清癯瘦削的老者对坐。
那老者,正是栖霞先生。他穿着半旧的葛布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住,面容清瘦,目光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手中端着一杯清茶,静静听着梅溪散人高谈阔论,自己却一言不发,如同孤山深处一块沉默的石头。
“小小娘子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梅溪散人见到我,热情地招手,“正与栖霞老儿说起你前次花朝节那阕《忆江南》,真是绝妙!今日你可要好好与我们这两个老朽分说分说其中妙处!”
我连忙上前,向两位先生敛衽行礼:“梅溪先生,栖霞先生。学生拙作,不敢当先生如此谬赞。”
栖霞先生抬了抬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依旧惜字如金。
“诶,过谦了,过谦了!”梅溪散人摆手,示意我坐下,亲自为我斟了一杯茶,“‘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等句子,若非对江南山水爱到骨子里,若非胸中有真性情,是断然写不出的!直追古人,直追古人啊!”他啧啧赞叹,又转向栖霞先生,“栖霞老儿,你说是不是?”
栖霞先生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眼皮都未抬,只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心中了然。栖霞先生性子孤高,不喜虚言,能得他一声“嗯”,已属不易。我恭敬道:“学生不过是偶有所感,借前人杯酒,浇自家块垒罢了。江南景致本就如画,任谁见了,都能生出几分赞叹之心。”
“不然,不然,”梅溪散人摇头晃脑,“见景生情者多,能将其凝练成如此警句者少。这便是才情,做不得假。”他话锋一转,又问道,“听闻你近日正随云娘子苦修《松涛》?进展如何?那曲子可不易,非胸有丘壑者不能驾驭。”
我便将近日练习的体会,尤其是昨日云娘子关于“心力气息灌注”、“根稳叶活”的指点,以及自己尝试联系琴、箫修行的心得,简略地说了一遍。在两位学识渊博的师长面前,我不敢藏私,也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指点。
梅溪散人听得频频点头:“妙!融会贯通,方能自成一家!云娘子眼光毒辣,点拨得当。你这丫头,悟性确是好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栖霞先生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如同风吹过干枯的松针:“《松涛》之妙,不在其声,而在其‘空’。”
他只说了这寥寥数字,便又闭上了口。
我与梅溪散人皆是一怔。
“空?”梅溪散人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我心中却是猛地一动。栖霞先生此言,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某些模糊的感知。《松涛》曲调苍劲,描绘松林风涛,何以言“空”?
我凝神细思,忽然想起慧觉师父曾说“烦恼如石,投入心湖……看着它来,看着它去。湖还是湖,水还是水。”又想起云娘子说“水深流静”。松涛阵阵,风过无痕。那喧嚣的“涛声”是表象,而松林本身,那岿然不动的本体,那份于万千变化中如如不动的“定静”,或许才是真正的“空”?是容纳万籁、却不被万籁所染的空明心境?
想到此,我起身,向栖霞先生深深一礼:“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顶。学生愚钝,可是说,那松涛万千音声,皆是从‘空寂’之本心流露,亦将归于‘空寂’?习此曲者,需得心有‘空’境,方能驾驭那万千‘有’之声?”
栖霞先生抬眸,看了我一眼,那沉静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又轻轻“嗯”了一声,端起茶杯,不再言语。
但他这反应,已足以让我确认自己的理解方向是对的!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之前练习时总觉得隔着一层的东西,仿佛被这一声“空”点破了。
梅溪散人抚掌大笑:“妙极!妙极!栖霞老儿你这‘空’字诀,配上小小娘子的‘根叶’论,再佐以云娘子的‘心力’说,这《松涛》一曲,在你这里,算是真正摸到门径了!哈哈,今日这茶,喝得值!”
接下来,我们便不再局限于《松涛》,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梅溪散人知识渊博,风趣健谈,从钱塘风物讲到前朝轶事,又从诗文品评说到书画鉴赏。栖霞先生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却总是切中肯綮,令人深思。
我坐在一旁,安静地聆听,偶尔在他们问及时,才谨慎地发表一些自己的浅见。在这种纯粹的知识与智慧交流中,我感觉自己的眼界与心胸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拓宽。
窗外,薄阴的天光透过芭蕉宽大的叶片,在轩内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茶香、墨香、还有窗外草木的清气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与雅致。
直到午后,我才起身告辞。两位先生并未多留,梅溪散人笑呵呵地让我常来,栖霞先生也微微颔首示意。
离开听蕉轩,走在回西泠小院的路上,我的心中依旧回荡着方才的清谈,尤其是栖霞先生那一个“空”字。它像一颗种子,落入我的心田,需要我在未来的修行中,用实践去慢慢滋养、体会。
春风拂面,带着湖水的微凉。我知道,今日这番蕉窗清谈,于我的成长,又是一次珍贵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