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嬷嬷离去后,她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在,却并未打破小院固有的宁静。我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我的日子,晨起练琴,午后习字读书,黄昏吹箫,将诸位师长的教诲一点点融入骨血。
关于王珩是否会牵扯进漕运案一事,我并非没有思量。
那日王珩来访,依旧是探讨诗文,带来几卷新得的江南民歌集子,言辞恳切,目光清正。谈话间,我状似无意地提起近日街谈巷议中“京中贵人南下查案”的风声,观察他的反应。
王珩闻言,只是微微挑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摇头笑道:“漕运之事,牵扯甚广,水深浪急。我辈读书人,还是寄情山水诗文,探讨学问艺道更为自在。家严亦常告诫,王氏立足吴郡,靠的是诗书传家,谨言慎行,于这等实务纷争,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他语气坦荡,神色从容,并无半分作伪或遮掩。我仔细回想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他虽出身吴郡望族,但交往中所展现的,始终是对学问艺道的纯粹热忱与追求,言谈间从未涉及家族产业或官场纠葛。他所赠之物,无非是书籍、乐谱、茶叶,皆是风雅之物,与铜臭、权势毫无干系。
再者,以阮郁之能,若王氏当真与漕运案有切实牵连,他绝不会容王珩如此频繁、坦然地与我往来,那无异于打草惊蛇。阮郁的按兵不动,本身也说明了王氏至少在此事上是清白的,或者,王珩这一支脉,并未涉足其中。
想到此,我心中便安定下来。王珩于我,是难得的诤友、知音。在这钱塘之地,能有一位学识相当、志趣相投,且不因我身份卑微而轻视,亦不因我略有才名而阿谀的友人,实属幸事。我不愿,也认为他不会卷入那等污浊之事中去。
于是,我将这份隐隐的担忧放下,与他之间的交往,依旧如清泉流淌,纯粹而自然。我们谈诗论画,品评音律,偶尔也下棋手谈,时光在思想的碰撞与默契的交流中静静流淌。
这日,我正练习着云娘子所授的“清”字诀,力求琵琶音色更加纯净通透,王珩坐在一旁安静聆听。一曲《松涛》片段奏罢,他沉吟片刻,方道:“苏娘子此曲,较之往日,少了几分烟火躁气,多了几分林下之风,清刚之气隐现,进境非凡。”
我放下琵琶,微笑道:“不过是得了云姨点拨,略窥门径罢了。‘清’字不易,需时时拂拭心尘。”
“然也。”王珩颔首,“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娘子能于技艺中参悟心性,实在令人钦佩。”他顿了顿,眼中带着真诚的欣赏,“不过,珩私心以为,娘子之‘清’,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而是源于对这世俗生活的热爱与洞察,源于这西泠小院的烟火温暖,方能于清越中见温暖,于超然中存真情。”
他这话,倒是说到了我心坎上。我之修行,从未想过要脱离这凡尘俗世。贾姨的絮叨关爱,邻里的质朴情谊,师长们的悉心教导,乃至这院中一草一木,市井一饮一啄,皆是我力量的源泉。我的“清”,是历经生活淬炼后的澄澈,而非避世的空寂。
“王公子知我。”我笑道,心中因这份理解而微暖。
我们又闲聊起近日读的书,他提到一本前朝笔记中记载的西湖民间传说,情节奇诡,意蕴深长,与我之前读的正史方志相映成趣。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
送走王珩后,小院重归宁静。晚风送来西湖的潮润气息,夹杂着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嚣。我站在院中,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一片平和。
夜色渐浓,我转身回屋,点亮油灯,准备继续研读陈老先生所赠的书卷。窗外,钱塘城华灯初上,一片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