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舫雅集后的第二日,天气依旧晴好,只是空气中那份夏日独有的黏稠热意,似乎比前两日更盛了些。湖风穿过支摘窗,带来的也多是温热的水汽。
我心绪已平,依旧如常早起。先在院中老枇杷树下静坐片刻,感受着晨光透过叶隙洒下的斑驳光影,耳边是熟悉的鸟鸣与远处隐约的市声。昨夜的喧嚣与锋芒,仿佛都已随着湖水远去,沉淀下来的,是自身技艺得到印证后的安然,以及对未来可能风雨的一丝隐约预感。
练完字,正想着午后是否再去云娘子处请教《松涛》中几处“清”音的细节,院门外却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并非老周头平日驾车来的辘辘声,也不是柳茵阿萝她们清脆的叩门与呼唤。而是几道陌生的、带着几分迟疑,又难掩其中一丝急切与好奇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紧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贾姨正在灶间忙碌,闻声擦了手出来,与我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我们这小院,平日除了几位师长和熟识的友伴,鲜有生客到访,尤其还是这般早的时候。
“我去看看。”贾姨说着,走向院门。
我放下手中的笔,也站起身,心中微动。莫非……是昨夜雅集引来的?是好奇探访,还是……别有目的?
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透过贾姨的身侧,我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影,逆着晨光,轮廓有些模糊,但那衣着气度,却绝非寻常邻里。
当先一人,正是昨夜那位仗义执言、穿着石榴红胡服的谢阿蛮!她今日换了一身杏子黄的骑射服,依旧利落精神,脸上带着灿烂而毫无城府的笑容,正探头往里看。
她身侧,站着那位昨夜安静坐在阮郁附近、面色苍白却眼眸清亮的碧衣少女。她似乎有些紧张,双手微微交握在身前,见门开了,下意识地往谢阿蛮身后缩了缩,但那双看向院内的眼睛,却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好奇与……期盼?
而稍后一步,则是一位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面容与阮郁有几分依稀的相似,但眉眼间多了几分浮躁之气,此刻正摇着一把折扇,目光越过前面两人,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小院,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新奇?
我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是她们。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还多了一位不认识的公子。
“请问……这里是苏小小苏娘子的家吗?”谢阿蛮率先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北地口音的爽利。
贾姨显然也认出了她们,愣了一下,连忙侧身让开:“是,是这里。几位是……”
“我们是昨夜在揽月舫听了苏娘子仙音的!”谢阿蛮笑着接口,态度自然得仿佛是老友串门,“我叫谢阿蛮,这位是阮玉妹妹,后面那个是阮涣。”她介绍得简单直接,又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苏娘子,我们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实在是你昨夜那曲子太妙,玉妹妹和我都心痒难耐,想来拜访你,跟你交个朋友!”
她话语直白热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那位名叫阮玉的少女也连忙上前一步,怯生生却又努力大方地向我行了一礼,声音细弱却清晰:“苏娘子安好,昨夜闻君雅音,心向往之,冒昧前来,还请勿怪。”
她行礼的姿态极为标准,带着世家贵女良好的教养,但那眼神中的纯真与仰慕,却做不得假。
而那位被称作阮涣的公子,也收起折扇,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刻意的潇洒:“在下阮涣,久闻苏娘子才名,特来叨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简朴的院落,虽极力掩饰,但那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还是流露了出来。
我看着这三位不速之客,心思电转。谢阿蛮的直率,阮玉的纯真,阮涣的浮夸……组合在一起,着实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他们为何而来?真的只是谢阿蛮所说的“交朋友”这么简单?阮玉……她也姓阮,是阮郁的妹妹?那么阮涣,想必也是阮家子弟了。
目光掠过他们身后,并未看到阮郁和林婉儿的身影,心中稍定。无论如何,上门是客,且看他们意欲何为。
我敛衽还礼,神色平静,语气温和却不失疏离:“原来是谢小姐,阮小姐,阮公子。寒舍简陋,几位不嫌弃,请进来坐吧。”
贾姨见状,虽仍有疑虑,但也连忙去准备茶水。
我将他们引入院中,在枇杷树下的石桌旁坐下。石凳只有四个,我们四人恰好坐下。阮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院,目光从青石板缝隙的苔藓,到墙角那丛开得正盛的凤仙花,再到廊下晾晒的草药,眼中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满满的新奇。谢阿蛮更是直接,赞道:“你这小院真好!清静!比那些雕梁画栋的大宅子舒服多了!”
阮涣则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四下环顾,嘴上说着“雅致,别有一番风味”,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果然清贫”。
“不知几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我直接问道,不想过多寒暄。
谢阿蛮快人快语:“就是来认识认识你呀!苏娘子,你昨天那曲子是怎么想出来的?还有那词,真是绝了!我回去想了半宿!还有你琵琶弹得真好!比我听过的所有乐师都好!”她问题一个接一个,热情洋溢。
阮玉也小声附和,眼神充满期待:“是啊,苏娘子,那首《但愿人长久》,玉儿听了,觉得心里……很安静,很开阔。”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不知……不知玉儿以后,可否常来向苏娘子请教音律?”
我看着阮玉那苍白而真诚的小脸,心中微软。这个女孩,眼神干净得如同山涧清泉,让人很难拒绝。
而阮涣,见两位女子聊得热闹,也插话道:“苏娘子才情卓绝,名不虚传。不知平日除了音律,可还喜欢些什么?投壶?双陆?若是喜欢,改日我可带来,与娘子一同玩耍。”他语气轻浮,带着世家子弟逗弄伶人常见的调调。
我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尚未开口,谢阿蛮已经瞪了阮涣一眼:“阮涣!你会不会说话?苏娘子是与你玩耍的人吗?”她转向我,带着歉意,“苏娘子你别理他,他就这样!”
阮涣被谢阿蛮一呛,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了然。谢阿蛮是真心来交朋友的,阮玉是带着仰慕来求教的,而这位阮涣公子,多半是凑热闹,或者……另有所图。
我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对阮玉温和道:“阮小姐过誉了。音律之道,博大精深,小小亦是初窥门径,不敢言‘请教’。若阮小姐不嫌弃,日后可常来坐坐,一同探讨便是。”
至于阮涣,我直接忽略了他的话,转而看向谢阿蛮:“谢小姐谬赞。那首曲子,不过是小小梦中偶得,胡乱记下,填以旧词,登不得大雅之堂。”
“梦中偶得?”谢阿蛮和阮玉都睁大了眼睛,更加好奇。阮涣也竖起了耳朵。
我正欲将之前想好的说辞道出,贾姨端着茶水和几样自家做的简单点心过来了。
茶是普通的粗茶,点心也只是寻常的蒸饼和果脯。谢阿蛮浑不在意,拿起就吃,连声说香。阮玉小口啜着茶,姿态优雅,却也并未流露出嫌弃。唯有阮涣,看着那粗瓷茶碗和简单的点心,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只端起茶杯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看着他们迥异的反应,我心中暗暗摇头。
这西泠小院的平静,怕是真的要被打破了。
而这三位身份尊贵、心思各异的访客,他们的到来,究竟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一切,还都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