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是一天中难得的清凉时刻。阳光尚未变得毒辣,带着夜露湿润气息的风穿过西泠小院的支摘窗,带来西湖苏醒的潮润和远处隐约的市声。我坐在窗下的书案前,临摹着陈老先生昨日指点的一篇汉隶,笔尖在粗糙的桑皮纸上勾勒,力求沉稳端正。贾姨在灶间准备早膳,粟米粥的香气混合着柴火气,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一切都与往常并无不同。谢阿蛮已有好几日未曾过来,想必是被京中来的亲友绊住了脚,或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好玩去处。我并未多想,只当她是一时兴起,过几日便会像一阵风似的重新卷来,带着满身的活力和叽叽喳喳的趣闻。
笔锋一顿,我正琢磨着一个波磔的写法,院门外却传来了柳茵那特有的、如同欢快鸟鸣般的呼唤声和急促的敲门声。
“小小!小小!快开门!有顶顶新鲜的热闹说与你听!”
贾姨笑着摇头去应门:“这丫头,总是这般风风火火的。”
门一开,柳茵便像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绿的夏布衫子,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快步行走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与人分享秘密的兴奋。
“小小!你定猜不到我今早听到了什么!”她顾不上歇口气,便凑到我书案前,压低声音,仿佛怕被旁人听去,但那音量却足以让院中的贾姨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放下笔,含笑看着她:“又是什么市井趣闻?哪家铺子出了新花样?还是哪处的荷花开得特别好了?”
“都不是!是跟你那位谢小姐有关的!”柳茵神秘兮兮地,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咋舌,“是关于她和她兄长,那位京城来的谢公子的!”
我微微一怔。谢阿蛮和她兄长?他们能有什么“热闹”可听?
柳茵见我露出好奇的神色,更加来劲,竹筒倒豆子般说道:“我也是今早去郑先生书铺还书,在街口听两个看似在哪个大户人家当差的婆子嚼舌根听来的!说是前几日夜深人静的时候,谢小姐她……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个老道士,偷偷溜进她兄长房间里,要给她兄长……驱邪!”
“驱邪?”我愕然重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组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柳茵用力点头,模仿着那婆子当时惊诧的表情,“听说闹出的动静还不小,谢公子半夜被惊醒,发了好大的火!直接把谢小姐禁足了,还把她房里那些好看的话本子都搜出来烧了!我的天爷,谢小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往自己兄长脸上喷……呃,反正就是驱邪用的符水!”
柳茵说得绘声绘色,虽然细节可能经过了市井流传的添油加醋,但核心事件——谢阿蛮夜半带人“驱邪”激怒谢屹,因此被禁足——听起来却不像空穴来风。
我听着,初时的错愕过后,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联想到那日游湖,谢屹对林婉儿那略显不同的态度,以及谢阿蛮对林婉儿毫不掩饰的敌意……以谢阿蛮那耿直又冲动的性子,会做出这等“病急乱投医”的荒唐事,似乎……也并不完全意外。
只是,这方法实在是……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替谢阿蛮担心。她那位兄长,一看便知是极重威严、说一不二的人物,被她这般胡闹,怕是气得不行。禁足、烧话本,这惩罚对活泼好动的谢阿蛮来说,恐怕比挨顿打还难受。
“这消息……可靠吗?”我迟疑地问。毕竟涉及他人隐私,还是京中贵客,流传开来总归不好。
“八九不离十!”柳茵笃定道,“那两个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是从浆洗上和粗使丫鬟那里听来的!这等事情,总不会是凭空编造的吧?”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同情,“谢小姐这下可惨了,被关在院子里,还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呢。她那样爱玩爱闹的性子,怎么受得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谢阿蛮虽然行事莽撞,但心思纯净,待人赤诚。她这么做,初衷恐怕真的是出于对兄长的关切,只是用错了方式,而且错得如此……惊天动地。
“但愿谢公子气消之后,能早些解了她的禁足。”我轻声道。想起谢阿蛮那鲜活灵动的模样被拘在四方院子里,确实让人有些不忍。
“可不是嘛!”柳茵附和道,随即又兴致勃勃地猜测,“小小,你说谢小姐为什么觉得她兄长中邪了?是不是因为那位林小姐?我瞧着那位林小姐,是挺……”她撇撇嘴,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贵人们的事情,背后缘由复杂,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能轻易揣测和议论的。只是这阵由谢阿蛮掀起的风,怕是已经吹皱了一池春水,不知后续又会引出怎样的波澜。
柳茵又在我这里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儿闲话,分享了其他几桩市井趣闻,直到贾姨唤我们吃早膳,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用罢早膳,柳茵告辞离去。小院重归宁静,但我心中却因这意外的消息而泛起些许涟漪。我走到院中,看着那棵老枇杷树浓密的枝叶,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谢阿蛮此刻,在那一方被禁足的天地里,是在懊恼,是在生气,还是……依旧觉得自己“正义凛然”?
我摇了摇头,失笑。这位谢小姐,真真是个妙人。
只希望这场风波能尽快平息,她也能早日恢复自由,重新变回那个像小太阳一样,能照亮这西泠小院的红衣少女。
只是不知,那位被她“驱邪”的对象,镇北将军府的谢屹,此刻心情是否也如这夏日的天气一般,晴转多云,甚至……雷雨交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