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天气愈发闷热,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嘶鸣,没完没了。清晨还算好些,阳光透过枇杷树的叶子,在院里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晕。
贾姨正收拾着碗筷,见我放下笔墨,便絮叨着:“小小,眼看家里存的蜂蜜快见底了。今儿若得空,去郑先生书铺时,顺道去西市李婆婆那儿买罐新蜜回来,晚些时候我给你炖肉吃。”
“知道了,贾姨。”我笑着应下。想起那蜂蜜慢炖出的肉,咸甜软烂,带着茱萸和花椒的辛香,不由得口舌生津。
收拾停当,我便出了门。油壁车吱呀呀地走着,浅碧色的纱帘滤去了些许刺眼的阳光。行至西市附近,我下了车,自行走去李婆婆的糕团铺子。
铺子前飘着甜香,李婆婆见到我,笑得慈祥:“苏小娘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还是老样子,一罐槐花蜜?”
“劳烦婆婆了。”我点头,看着她熟练地用木勺将金黄透亮的蜂蜜舀进陶罐,再用油纸仔细封好口。付了钱,提着沉甸甸的陶罐,那甜丝丝的气味一直萦绕在鼻尖。
转身没走几步,便到了郑先生的书铺。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墨香、书香和淡淡芸草气味的凉意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书铺里很安静。郑先生依旧坐在柜台后,鼻梁上架着那副叆叇,正修补一本旧书。他抬头见我,微微颔首。
我轻车熟路地走向诗文杂记的区域。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正低头寻着,视线里忽然映入一角月白色的衣袍。
我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含笑的温润眼眸。
“王公子?”我有些意外,旋即了然。在此处遇到他,实在不算稀奇。
王珩手中正拿着一卷《西湖游览志余》,见我看来,从容一笑,将书卷稍稍合拢,拱手道:“苏娘子,好巧。”
“是啊,”我回以浅笑,“王公子也对此书有兴趣?”
“闲来翻阅,聊作消遣罢了。”他语气温和,目光落在我手中提着的陶罐上,“苏娘子这是……”
“买些蜂蜜,家里炖肉用。”我晃了晃罐子。
他了然点头,随即从身旁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古雅的诗集,递过来:“方才看到此集,觉其山水诗意,与苏娘子往日诗作中的空灵颇有几分神似,或合娘子心意。”
我接过翻看,是位前朝隐逸诗人的集子,诗句确实清新自然。心中微动,他竟连我的阅读偏好都留心到了。
“多谢王公子,我正想寻些此类诗作。”我诚心道谢。
我们随口聊了几句近日读到的诗,他的见解独到,言辞让人如沐春风。正说着,书铺门口的风铃轻响。
一个柔婉嗓音在不远处响起:“王公子?苏娘子?你们……也在此处?”
我循声望去,只见林婉儿正由丫鬟翠浓陪着,婷婷袅袅地站在几步开外。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绫纱裙,发间珍珠步摇轻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目光在我和王珩之间轻轻一转。
“林小姐。”我与王珩几乎同时开口。
王珩神色不变,从容见礼:“林小姐。”
林婉儿走上前,目光扫过我手中的诗集和蜂蜜罐,笑道:“真是难得,竟在此处同时遇到王公子与苏娘子。”她语气柔和,听不出什么异样。
可我总觉得,她那笑容底下,藏着些东西。那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与她的关联性。这种基于身份和竞争意识的审视,让我本能地感到一种被“物化”的不适,仿佛我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衬托或干扰她的人生剧本。我微微垂下眼睑,不与她对视,这是一种无声的防御。
王珩似乎并未在意,温和应答:“闲来走走。林小姐也是来寻书的?”
“是呀,”林婉儿轻轻颔首,“想找些新曲谱。”她目光转向我,笑意盈盈,“苏娘子近来可又有新作?那日揽月舫一曲,可是令钱塘文士们都念念不忘呢。”
我抬起眼,语气平静无波:“林小姐过誉了,偶得之句,不足挂齿。” 我无意承接这种带着比较意味的恭维。我的价值,无需在她的坐标系里被衡量。
王珩适时地将话题引向曲谱。我乐得清静,便借口要去结账,对着二人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柜台。
付了钱,拿起东西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瞥见林婉儿正侧耳听着王珩说话,唇边带笑,可那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在我这边掠过一瞬。
我心里明镜似的。这其中的微妙,与阮郁看我的眼神又有不同。阮郁的探究,更像是在解一道谜题,虽然同样带着不确定性和潜在的风险,但至少是基于我本身“是什么”的好奇。而林婉儿的关注,则始终围绕着我“对她意味着什么”。
两者都让我警惕。但对前者,我尚可抱着“见招拆招”的心态,维持一种危险的平衡;对后者,我只想划清界限,敬而远之。毕竟,一个是可能通往理解(或决裂)的复杂博弈,另一个则是纯粹的、令人疲惫的能量消耗。
提着新得的诗集和蜂蜜罐,我向王珩和林婉儿道了别,走出了书铺。门外的热浪重新包裹上来,反而让人松了一口气。
老周头和油壁车还在不远处等着。我上了车,将帘子放下。
车轮辘辘,向着西泠小院行去。我低头看着膝上的诗集和脚边的蜂蜜罐。
阮郁……想到这个名字,心情便有些复杂。他带着目的的接近,他那些未明说的谋划,我并非毫无察觉。他或许同样在将我置于他的棋局之中。这一点,与林婉儿那种物化,在本质上并无高下之分,都源于这个时代权力结构对个体的漠视。
不同的是,我似乎……还在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证明他的审视最终会走向“尊重”而非“利用”的机会。这或许有些冒险,但这是我基于对他“厌蠢”且“求共鸣”那一面的观察后,所做的谨慎选择。倘若他最终证明了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他与那些视女子为棋子的人并无不同,那么我的离去,也绝不会有一丝留恋。
归根结底,我警惕所有人,包括阮郁。我允许的,从来不是“被物化”,而是在危险边缘,对人性可能存在的、更高层次共鸣的一次试探。
思绪有些纷乱。但想到晚上贾姨会用这蜂蜜炖出香喷喷的肉,心头那点因人情复杂而生的滞涩,似乎又被那实实在在的甜香和烟火气冲淡了些。
守住自己的世界,比看懂别人的棋局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