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视角)
踏入西泠小院的前一刻,阮郁心中尚盘桓着漕运案的几处关节,以及京中父亲来信中隐含的催促。他今日前来,本是想看看苏小小病体是否真的痊愈,那封措辞疏离的回信,并未打消他的念头,反倒更添了几分探究之意。
他甚至已想好如何措辞,既不显过分关切,又能维持那恰到好处的、引领局面的姿态。
然而,所有的算计与预设,都在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时,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于廊下抚琴或窗前提笔的沉静身影。
而是——她又坐在了那屋脊之上。
依旧是背对着他,素色的衣裙被秋风拂动,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与上次猝然被发现时的些微慌乱不同,此刻的她,竟是对着空阔的湖山,低声地、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执拗在自言自语:
“……有什么了不起。这屋顶,我偏要坐。今日坐,明日坐,以后常常来坐……就不信,次次都会倒霉染病……”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不是平日面对他时的清冷疏离,也不是与王珩论诗时的宁和娴雅,更非弹奏琵琶时的沉静投入。那是一种……带着点孩子气的、不服输的倔强,甚至还有几分赌气般的蛮横。
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刚刚抖擞精神,便迫不及待要再次挑战风雨的幼雀,对着天空宣告它的不屈。
阮郁僵立在门口,一时竟忘了动作。
他见过她太多面目——才情蕴藉的,冷静自持的,警惕疏远的,乃至病中脆弱的。却唯独不曾见过这般……鲜活、生动,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模样。
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关于“苏小小”的推演和认知。
心底那潭深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迥异于往常的石子,激起的不是算计的涟漪,而是一种陌生的、近乎愕然的波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咳了一声。
然后,他便对上了她猛然回望过来的视线。
那双总是清澈沉静,或带着戒备的杏眼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措手不及的惊慌,以及一丝被撞破隐秘心事的羞恼。她抓着屋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所有的机锋、辞令,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一种奇异的、近乎愉悦的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深处漫溢上来,冲刷着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近乎“失态”的模样,忽然觉得,之前那些关于棋局、关于掌控的念头,在此刻这片秋日晴空下,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缓缓勾起唇角,任由那真实的笑意染上眼底,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分砂砾般的质感:
“苏娘子,”他开口,目光紧紧锁住她,“看来,阮某前日的关切,是多余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并非试探,也非嘲讽,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感叹。感叹于她这超乎预期的生命力,感叹于自己那瞬间被打乱的步调。
他看着她因他的话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慌乱与强作镇定交织,比任何精心雕琢的诗句或琴音,都更直击人心。
原来,剥开那层层包裹的沉静与疏离,内里竟是这般……生机勃勃,甚至有些可爱的不自量力。
屋顶风大,不信次次染病?
阮郁忽然觉得,这西泠小院的屋顶,或许比他精心布置的画舫、雅致的书斋,更有趣得多。
他不再急于让她下来,也不再思忖如何延续那被打断的游湖之约。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坐在高处、显得有些无措的她。
棋局仍在,弈者未变。
只是此刻,他更想做的,是好好看一看这只屡屡出乎他意料、此刻正炸着羽毛的“幼雀”。
至于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阮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光。
或许,不必总是按照棋谱来。
(第四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