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八月十五,秋意愈发醇厚。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湛蓝高远,几缕薄云淡得如同画家笔尖无意间扫过的留白。风里带着干爽的草木气息和隐隐的桂花甜香,拂在脸上,已能感到明显的凉意,需得添件夹衣了。
只是这佳节将至,院子里却愈发冷清。贾姨近来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不见人影,问起也只含糊说与老姐妹们有事。隔壁小白鞋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接了不少活计,晨出夜归,那清脆的铃音都难得一闻。
偌大的院落,常常只剩我一人,连带着节前的喜庆都淡了几分,反倒生出些无聊的寂寥来。
今日中秋,原想着去云娘子或是陈先生处请教,也算不负这佳节良辰。岂料到了地方,皆是铁将军把门。云娘子处邻居说,她一早就被城东一位致仕的老大人请去府中教导女眷琴艺了;陈先生那里更是寂静,想来也是被人请去书写楹联或是帮忙操持节仪了。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巷口,看着来来往往、提着节礼、面带喜色的人们,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只好转身,慢慢踱回西泠小院。
院子里,秋阳正好,金辉洒满每一个角落。那棵老枇杷树叶片阔大浓密,被阳光照得油亮亮的,枝干虬曲着,伸向湛蓝的天空。目光掠过墙角的竹梯,又落在枇杷树粗壮的枝干上。
房顶都上去过了,难道还怕这一棵树不成?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树上的视野,想必与屋顶又自不同吧?或许,能看到更远处的街市,看到西湖另一角的风光?
说干就干。
再次搬来竹梯,这回架在了枇杷树旁。枇杷树枝干比屋瓦好攀爬些,我小心地踩着枝桠,寻了一处既结实又视野开阔的横杈坐下。背靠着主干,浓密的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过滤下的阳光变得斑驳而柔和。
高处果然风景独好。不仅能越过院墙看到更远的湖光山色,连巷子里孩童追逐嬉戏、人家院落里准备祭月的情形,都依稀可见。微风拂过,带着树叶的清新气息,比屋顶更添了几分野趣。
贾姨出门前,已在院中石桌上摆好了几样应节的吃食——几块摞着的、烤得金黄、形如满月的胡饼(作者注:月饼一词宋代才明确出现,魏晋南北朝时期中秋有吃胡饼、玩月羹等习俗,此处用当时可能存在的圆形烤饼代指),一小碟新蒸的桂花糕,还有几样时令鲜果。
我伸手,恰好能够到放在较高枝桠上的食盒——那是刚才灵机一动放上去的。取出一块还带着温热的胡饼,饼面撒着芝麻,烤得酥香。倚着树干,咬一口饼,甜香的馅料(或是豆沙,或是枣泥,此时尚未有明确记载,可想象为当时可能的甜馅)在口中化开,望着远处如画的景致,听着隐约的市井喧闹,方才那点寂寥竟一扫而空,只觉得天地开阔,心神俱畅。
正当我沉浸在这份树梢独有的惬意中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我动作一滞,心中无奈叹息。不会……又来了吧?
果然,院门被轻轻推开,阮郁那张清俊的脸庞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月白暗纹锦袍,发束玉冠,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像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出来,或是正准备赴宴。
他的目光在院内一扫,未见到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他的视线便循着竹梯,向上,落在了枇杷树浓密的树冠间,准确地对上了我无奈望下去的视线。
这一次,他脸上的讶异之色比前两次更甚。大约是没想到,我不但病好了,胆子也更大了,从屋顶升级到了树梢。
他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隐在枝叶间、手里还捏着半块胡饼的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先是愕然,随即,那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兴味再次涌现,几乎要满溢出来。只是这次,那兴味之中,似乎还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莞尔。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秋风掠过树梢,卷起几片微微泛黄的枇杷叶,打着旋儿,飘落在他的肩头,我的裙裾。
他静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叹似笑:
“苏娘子,”他顿了顿,目光在我手中的胡饼和身下的枝干间流转了一遍,语气颇为微妙,“……你这‘登高’之趣,倒是……层出不穷。”
(第四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