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虽已入秋,听蕉轩内蕉叶犹自青翠阔大,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与轩名甚是相合。轩馆临水而建,半悬于湖上,飞檐翘角,结构精巧。
油壁车在轩外停下。早有侍立的童子迎上前来,引我入内。
踏入轩中,只觉眼前一亮。轩内宽敞明亮,四面轩窗洞开,湖光山色一览无余。已有十数位文人墨客在场,或凭栏观景,或围坐清谈,或抚弄琴箫,气氛轻松而雅致。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墨香,以及水汽的清新。
我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目光投注过来,带着欣赏、好奇,或许还有几分对于我身份的审视。我微微垂眸,保持着得体的仪态,目光却在人群中快速扫过。
首先看到的便是梅溪散人,他今日穿着一件宽松的绛色袍子,正与一位清癯老者谈笑风生,见到我,立刻笑着招手:“苏小娘子来了!快请入座,就等你的琵琶了!”
随即,我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王珩。他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云水蓝长衫,正与身旁一人低声交谈,感受到目光,他抬起头,见到盛装而来的我,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清朗温和的笑意,朝我微微颔首。我亦回以一笑。
而坐在王珩身旁那人,此时也转过头来——
竟真的是他!顾明允!
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月白文士长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气质卓然。他看到我,眼中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愉悦,立刻站起身,与王珩一同迎了过来。
“苏娘子!”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相视一笑。
王珩笑道:“方才还与明允兄论及音律,提及娘子琵琶乃钱塘一绝,不想转眼便至。”
顾明允目光明亮地看着我,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苏娘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他的赞美纯粹而自然,让人生不出丝毫反感。
我敛衽行礼:“王公子,顾公子。小小来迟,望勿见怪。”
“娘子来得正好。”梅溪散人笑着走过来,“今日良辰美景,岂可无乐?苏娘子,不如就先请你弹奏一曲,为此次诗会启幕,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初次在如此多陌生人面前,尤其是顾明允也在场的情况下演奏的些微紧张,点了点头:“谨遵散人之命。小小便献丑一曲《陌上桑》。”
我在早已设好的琴案前坐下,将琵琶抱在怀中。指尖触及冰凉的丝弦,心神渐渐沉静下来。我闭上眼,回想云娘子的教诲,回想罗敷女的故事,回想自己这些时日来的心境变化。
然后,指尖落下。
琮琮的琵琶声流水般倾泻而出。起调轻快明朗,是春日采桑的欢愉;继而旋律转为端庄沉稳,是罗敷面对使君时的从容不迫;指法在轮、拂、揉、吟间变换,将罗敷的机智、坚韧与内在风骨,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我沉浸在自己的乐音里,仿佛自己也化身为那汉魏时的女子,于田野之间,坚守着自己的本心。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轩内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梅溪散人抚掌大笑。
“指法精妙犹在其次,难得是这乐曲中的‘神韵’,苏娘子将罗敷之魂,演绎得入木三分!”一位老者捻须赞叹。
我抬眼望去,只见王珩眼中满是激赏,而顾明允,更是目光灼灼,仿佛发现了绝世珍宝,他低声道:“音画合一,形神兼备……苏娘子,佩服!”
得到如此赞誉,尤其是来自真正懂行之人的肯定,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喜悦。起身盈盈一礼:“诸位谬赞,小小愧不敢当。”
乐声之后,诗会便正式开始了。文人雅士们或即景赋诗,或拿出平日得意之作相互品评。我才思不算最敏捷,但胜在心思灵透,偶尔插言,也能切中肯綮,引经据典,不乏真知灼见。王珩依旧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才子,诗作清丽隽永;而令我惊喜的是,顾明允不仅通晓音律,于诗词一道亦造诣匪浅,他的诗风开阔洒脱,带着一股山水之间的浩然之气,与王珩的婉约形成鲜明对比,却又相得益彰。
我们三人时而各自沉吟,时而交谈探讨,就某一意象、某一用典争论不休,又往往在对方提出妙句时抚掌称善。这种纯粹基于才学与心性的交流,让我感到无比畅快。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与王珩论诗时的轻松时光,而顾明允的加入,更如同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活水。
期间,我也弹奏了另外两首小曲助兴。顾明允甚至即兴取出随身携带的洞箫,与我的琵琶合奏了一曲。箫声的空灵与琵琶的清越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引得满堂喝彩。
阳光透过蕉叶的缝隙,在轩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茶香氤氲,笑语晏晏。我坐在其中,听着妙语连珠,看着湖光潋滟,只觉得心胸前所未有的开阔与明朗。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有师长指引,有知音相伴,有艺术滋养,自由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