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小院的沉寂,是被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和银铃声踏破的。
苏小小依旧恹恹地靠在窗边,目光空茫地落在院角的凤仙花残枝上。抑郁的浓雾并未完全散去,它依旧像一层厚重的湿布裹着她,让她对大多数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只是枕边那方金缮的碎砚,和谢阿蛮那封字迹稚拙却滚烫的信,偶尔会像微弱的火星,在她冰冷的心湖里闪烁一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又独特的声响——不仅是马蹄嘚嘚,还有那清脆悦耳的“叮铃”声,是小白鞋!
贾姨闻声去开门,苏小小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小白鞋利落地翻身下马,她今日依旧是一身鲜艳的胡服,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明亮畅快的笑容。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牵着的另一匹马。
那是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毛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锦缎般的光泽。它体型矫健,脖颈修长,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带着些许野性难驯的傲气,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这匹黑马的出现,像一道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光,猛地撞入了苏小小灰暗沉寂的世界。
“小小!快来看!”小白鞋声音清亮,带着献宝似的兴奋,“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苏小小的心,几不可察地悸动了一下。她扶着窗棂,缓缓站起身,目光几乎无法从那匹黑马身上移开。
“这是……?”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乌骓!听说过吧?虽不是真正项羽那匹,也是难得的乌孙良驹!”小白鞋爱惜地抚摸着黑马油光水滑的脖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的!老周头家院子宽敞,我想着先寄放在他那儿,让他帮忙照看着。”
她说着,转向一旁有些愣神的贾姨,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贾姨,好姨姨,帮我去跟老周头说道说道呗?他最听您的了!这马乖得很,就是吃得多了点,草料钱我出!”
贾姨看着那匹明显价值不菲、气势非凡的黑马,又看看小白鞋,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为难和担忧。她搓着围裙角,低声道:“白娘子,这……这怕是有些不妥吧?咱们这样的人家,院子里养匹马,还是这么打眼的……传出去,陈老先生、云大家他们知道了,怕是又要……”
又要说她“不安分”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苏小小一下。她看到贾姨眼中的忧虑,也明白这忧虑从何而来。望江楼之事后,她与师长、友伴之间已然生出裂痕,如同那方碎砚,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任何一点“出格”的举动,都可能让这裂痕加深。
若是以前,那个努力扮演着沉静通透苏小小的她,或许会退缩,会为了避免非议而放弃。
但现在……
她看着那匹不安分的、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奔向远方的乌骓马,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她想学骑马!
她想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速度,想体验掌控这种强大生命力的自由,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病榻和流言!
这念头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盘踞多日的疲惫与麻木。
小白鞋察言观色,立刻走到苏小小窗前,看着她苍白但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的脸,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小小,你看它,多精神!我把它带回来,就是想告诉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能跑能跳了,这匹马——我就送给你!”
送给她?!
苏小小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白鞋。这礼物太贵重了!不仅仅是金钱,更是这份心思,这份希望她“快点好起来”的急切与真诚。
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她心防的堤坝,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除了贾姨,这世上还有小白鞋这样,用如此热烈、如此不拘一格的方式,想要将她从泥沼里拉出来的人。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湿意逼回,目光再次投向那匹乌骓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她转向还在犹豫的贾姨,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贾姨,去跟周叔说说吧。”
贾姨看着苏小小那沉寂多日后、第一次如此清亮坚定的眼神,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和眼底那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规矩?非议?师长的不悦?
这些固然重要。
可还有什么,比让她的“小小”重新燃起对生命的渴望更重要?
难道要为了守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眼睁睁看着这孩子的命灯一点点熄灭吗?
贾姨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却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释然。她擦了擦眼角,点头道:“好,好……我的儿,你想学,咱们就学!姨这就去跟你周叔说!天大的事儿,姨给你顶着!”
看着贾姨转身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小小的心仿佛也随着那匹乌骓马的响鼻,轻轻跃动了一下。
她再次看向枕边的碎砚,“石碎韫在”。阮郁的懂得,是精神上的共鸣与支撑;而小白鞋的乌骓马,则是将她拉回现实、赋予她新生力量的具体象征。
她视阮郁为一个在远方懂得自己的朋友,这份懂得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全然孤独。
而现在,她更要抓住眼前这匹黑马带来的生机。
她想要快点好起来。
为了不辜负小白鞋的厚礼,为了回应阮郁那句“韫在”的期许,也为了……她自己那颗被抑郁禁锢了太久,却依然渴望挣脱、渴望奔跑的心。
她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碎砚,又望向窗外那匹神骏的黑马,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要活下去。而且要骑着这匹马,更自由、更痛快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