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作文本，带着陈小雨的名字，无声地滑了出来，落在他汗湿的手心。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立刻转身，高大的身躯形成一道屏障，隔绝了厨房和客厅大部分的视线，
将作文本紧紧按在自己腹部，公文包成了最好的掩护。
封面是普通的硬壳蓝，印着“xx中学”和“陈小雨”三个工整的字。
这本子他见过，
就在几天前，林晓梅还喜气洋洋地把它展示给他看，
指着里面一篇被老师用红笔画了无数个波浪线和“优+”的作文
——《温暖新家》。
林晓梅特意拿去街角那家装裱店，花了“不菲”的价钱，
把这篇作文裱在一个精致的木框里，就挂在客厅电视墙最显眼的位置。
那些优美的词句——
“新家像冬日暖阳，驱散了旧日的阴霾”、
“继父宽厚的肩膀是遮风挡雨的港湾”、
“外婆慈爱的笑容抚平了内心的褶皱”……
字字句句都曾让李国栋在疲惫归家时感到一丝虚假的慰藉和虚荣的满足。
此刻，这本“荣耀”的源头，却像一个滚烫的炭块，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迫切，手指微微颤抖着，
没有去翻看那些被老师盛赞的、印着油墨香的前面几页，
而是直接翻到了作文本的最后
——封面内页的背面，以及最后几页空白的纸张。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根本不是空白页！
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鲜红字迹，
像无数条狰狞的毒蛇，爬满了整个硬质封底的内页，
甚至蔓延到了最后几张空白作文纸上。
那不是墨水，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用某种尖锐的硬物（也许是圆规尖？）蘸着红墨水，一遍又一遍，疯狂地刻划上去的。
纸张被刻得深深凹陷，边缘甚至有些地方被戳破了，
留下细小的、不规则的孔洞。
猩红的线条扭曲、纠缠、叠加，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疯狂和压抑已久的滔天愤怒。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李国栋的眼底：
假！假！假！全是假的！！！
骗子！披着人皮的骗子！
恶心！你们的笑让我恶心！
药粉…白色的药粉…金鱼…
外婆？魔鬼！
妈妈？帮凶！
新家？坟墓！
温暖？冷冻柜！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我也变成怪物？！
撕碎！撕碎这一切！
假的婚纱照！假的病历！假的心跳！
逃…我要逃出去…
这些混乱、重复、充满诅咒和控诉的短语、短句，
毫无逻辑地堆叠在一起，有些字大得几乎撑破纸面，
有些则挤在角落，小得像蚂蚁的诅咒。
笔画时而凌乱癫狂，时而带着一种冰冷的、咬牙切齿的狠劲。
李国栋甚至能想象出陈小雨写下这些字时的样子
——蜷缩在某个角落，
也许是深夜的被窝里，
也许是空无一人的教室，
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眼睛里燃烧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混合着恐惧和恨意的火焰，
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将刻骨的怨毒刻进纸里，刻进这名为《温暖新家》的作文本的背面！
“嗡——”
李国栋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厨房的水流声和张淑芬摆弄药盒的窸窣。
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僵在原地。
裱在墙上的《温暖新家》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那些优美的词句扭曲、变形，化作一张张狞笑的鬼脸，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轻信。
药粉…金鱼…那几条翻着白肚皮的金鱼，
缸底那可疑的白色粉末…难道…真的是张淑芬？
陈小雨知道？
她一直在看着？
写着？
她称自己的外婆为“魔鬼”？
称自己的母亲为“帮凶”？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激得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这个看似安静、内向的继女，
她的内心世界竟然是一片如此黑暗、充满毁灭欲的炼狱！
而她，就带着这样的炼狱，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精心构筑的、关于“完整家庭”的幻象上，砸得粉碎！
“国栋？你站那儿发什么愣呢？不是要迟到了吗？”
林晓梅的声音带着一丝水汽和惯常的轻快，从厨房门口传来。
她擦着手，探出半个身子。
这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李国栋僵硬的外壳。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手臂肌肉绷紧，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声将作文本猛地合上！
动作之大，带起了一阵小小的风。
那突兀的合书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异常刺耳。
林晓梅和张淑芬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来。
林晓梅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张淑芬则停下了整理药盒的手，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
幽幽地望向李国栋，和他紧紧攥在腹前的那本深蓝色作文本。
“没…没什么！”
李国栋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刚…刚看到小雨的作文本掉沙发缝里了，差点踩到。”
他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动作极其不自然，
仿佛那不是一本普通的作业本，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晓梅的视线在他脸上和他手中的作文本上飞快地扫了一个来回，
那丝疑惑似乎加深了，
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刻意为之的轻松掩盖：
“哦，这孩子，总是丢三落四的。给我吧，一会儿我放她书桌上去。”
她说着，自然地伸出手，朝李国栋走来。
李国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给她？
让她看到背面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
不！
绝对不行！
那些字是证据，是来自这个看似平静家庭内部最绝望的呐喊和控诉！
它们绝不能落在林晓梅手里！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瞬间压倒了一切。
“不…不用！”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他猛地将作文本更紧地按在公文包后面，
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侧开，避开了林晓梅伸过来的手，
“我…我正好去书房拿点东西，顺路给她放房间就行。你快收拾你的。”
他语速极快，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林晓梅探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