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救护车驶离后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是从倾盆之势转成了连绵不绝的灰线，织成一片混沌的幕布，笼罩着城市。
李国栋扶着父亲李德全站在医院急诊大厅的玻璃门内，看着外面被雨水反复冲刷的世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潮湿的、属于阴雨天的土腥气。
“走吧，爸。”
李国栋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仿佛刚才在走廊上与轮椅擦肩而过的沉重一幕并未发生。他紧了紧扶着父亲枯瘦臂膀的手，
“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李德全迟缓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外白茫茫的雨幕，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
糖尿病和各种老年病蚕食着他的身体，也模糊了他的神志，刚才医院里的惊鸿一瞥，那个轮椅上的模糊侧影，于他不过是混沌背景里一块移动的色斑。
出租车在雨帘中穿行，驶离了充斥着痛苦记忆的老城区。
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开阔、疏朗，最终停在一片不算新、但规划整齐的住宅区前。几栋浅黄色的板楼矗立在雨水中，外墙有些地方已经显露出水渍的痕迹。
这里远离市中心，远离那片正在被铲平、等待重生的拆迁废墟，也远离了那个曾名为“家”的、最终沦为噩梦舞台的狭窄空间。
“到了，爸。”
李国栋付了钱，撑开一把结实的大黑伞，小心地搀扶着父亲下车。雨水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
他们走进三号楼一单元的楼道口，潮湿的凉气扑面而来。墙壁是简单的白色涂料，地面是磨石子水泥，有些地方坑洼不平。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们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回响。
爬到三楼，李国栋掏出钥匙，打开了左边那扇深绿色的铁制防盗门。
门内，是一个小而干净的世界。
大约九十多平米的空间被分割成三室一厅。
客厅不大，只放着一张简易的布艺沙发、一张折叠餐桌和几把椅子，地面是廉价的复合地板。墙壁雪白，空空荡荡，没有一幅画或照片。
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涂料的淡淡气味，混合着一丝饭菜的温热香气。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嗡嗡声和锅铲碰撞的轻响。
李妍闻声走了出来，腰间系着一条略显宽大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胖了不少，过去那种略带锋利的清瘦感被一层柔软的丰腴取代了，脸色倒是红润了些，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宁。
“爷爷，爸，回来啦？”
她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波澜，
“饭快好了。哥在房间里收拾他的书呢。”
“哎，回来了。”
李德全含混地应了一声，被李国栋扶着在餐桌旁坐下，目光迟缓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荡的新地方。
李国栋脱下湿了肩头的外套，挂到门后的简易挂钩上：
“辛苦了，妍妍。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走到厨房门口，探头看了看。灶台上炖着一锅冒着热气的萝卜排骨汤，旁边炒锅里是翠绿的蒜蓉空心菜，电饭煲的指示灯跳到了保温。
“就随便弄了点。”
李妍用锅铲翻动着空心菜，
“汤是中午就炖上的，想着你们回来能喝口热的。再炒个西红柿鸡蛋就好了。”
“挺好，简单点好。”
李国栋点点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暴食症的阴云似乎正在一点点从她身上散去，虽然体重尚未完全恢复，但那种被食物控制的焦虑和失控感，在她平静的眉眼间淡去了许多。
这是一种沉默的胜利，缓慢而真实。
他走到小阳台。这里没有封窗，湿冷的雨气扑面而来。阳台狭窄，只够放一个简易的晾衣架和几盆绿萝。
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辛辣暂时压住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医院里轮椅扶手上那三个深深刻入的“对不起”，像冰冷的针，刺在记忆里。张淑芬浑浊的、望向窗外的眼神，以及更早之前，那场台风夜撕裂灵魂的抉择……一幕幕在烟雾中沉浮。
家，碎了又勉强拼凑起来的地方，还能盛得下新的闯入者吗？
“爸，吃饭了。”
李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端着一盘金黄的西红柿炒鸡蛋放在桌上。
李国栋掐灭烟头，回到小小的客厅。
儿子李浩也从次卧出来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间有几分李国栋年轻时的影子，但气质更内敛沉默。
他冲李国栋点点头，没说什么，默默帮着摆好碗筷。
四个人围坐在折叠餐桌旁。
灯光是普通的白炽灯泡，光线有些冷硬，照亮了桌上简单的三菜一汤：
萝卜排骨汤冒着白汽，蒜蓉空心菜碧绿油亮，西红柿炒鸡蛋色泽诱人，还有一小碟超市买的酱菜。
气氛有些凝滞，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李德全缓慢咀嚼的声音。
“妍妍手艺越来越好了。”
李国栋舀了一勺汤，试图打破沉默。
李妍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就那样吧，能吃就行。”
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李浩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声音没什么起伏：
“新地方还行，就是离我实习的地方有点远，早上得起更早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国栋，
“拆迁那边…后续的钱，有说法了吗？”
他的问题很实际，带着年轻人对未来的焦虑。
李国栋咽下口中的汤，汤的温热似乎也无法驱散胸口的滞涩：
“法院判了，大头能追回来。林晓梅那边…跨国追捕需要时间。”
他没有提捐款的事，那笔钱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也是给那些沉没在黑暗中的亡魂一点微薄的慰藉，
“剩下的，够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也够你安心把专升本读完。”
他看向儿子，眼神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李浩“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吃饭。
空气再次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玻璃窗，像一个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
“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