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离宋明远在常家书院念书已过去多年。
回想起当年在常氏族学遭刁难一事,许多事情早已没了印象。
但当日他与常勉打赌,事后常勉学狗叫后,他没少遭常勉针对,便编出一首童谣来——
常勉的头,像皮球,一滚滚到岳阳楼。
岳阳楼,有老鹰,俯冲叼起球升空。
老鹰嫌它不够重,一甩甩到集市中。
小贩见了眼发亮,喊着皮球贱卖喽!
常勉急得直跺脚,那是我的脑袋壳!
众人笑得直揉肚,皮球哪有这般秃!
这童瑶,当年可是将年少的常勉气得够呛。
也是因这首童谣,惹得宋文远对他另眼相看。
今日宋明远吩咐吉祥将这首民谣再次宣扬出去,却将常勉的名字换成了李茂才。
他相信,以西安府一众老百姓对李茂才的怨恨程度,这首童谣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宣扬开来的。
算算日子。
宋文远年前就已消失不见。
大周比不得后世,消息闭塞,宋文远兴许不知自己已来西安府,若宋文远听到这首童谣,定会主动前来打听自己的消息的。
宋明远心思笃定。
很快。
吉祥就暗中命人四处散播消息了。
和宋明远想的一样,不,应该比宋明远预想更快,不过两三日的时间,这首童谣就传得满天飞。
李茂才自也知道了。
知道此事后的李茂才气的不行,将陈三骂了一遍一遍:“真是个蠢货,我就算是养头猪都比你强点!”
“这都好几天呢,还没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败坏我的名声?”
“我养你们这群蠢猪有什么用!”
陈三低头,轻声辩解:“小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一夜之间,写满谣言的纸是满天飞,根本查不到到底是谁暗中下手!”
他不是没怀疑到宋明远身上,但他不是个傻的,想着若这话说出来,十有八九又要被派去盯着宋明远。
再加上因李茂才近来心情不好,他挨打的频次远胜从前。
话都已经到了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虽是个仆从,却也是个人。
既然是人,就没人不好面子的。
陈三再次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从前温顺的样子:“大人,您别着急,不过是老百姓闲着没事胡言乱语而已,小的这就下去查清楚……”
话毕,他连忙转身,匆匆就走。
李茂才急得是牙龈都肿了,捂着腮帮子连连摆手,示意陈三快下去。
他为官多年,将百姓性命视为草芥,如何会在意老百姓的风言风语?
他气的忍不住嘀咕起来:
别的时候闹出这等事也就算了,偏偏是这个时候!
“只怕我这知府的位置又要等上些日子呢!”
如今虽已是正月底,但往往到了三月,西安府仍是冰天雪地,更何况在雪灾之后的重建行为十分严重。这西安府是不可缺少知府呀,他只觉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正因如此,所以他便日日命人去彻查到底谁在捣鬼?对于宋明远那边倒是怠慢了不少。
……
宋明远心知流民一事不能拖延。
每拖一日,便有数百流民去世。
好在他很快发现,李茂才守在他身边的人都已撤去。
这一日夜里,他看似在福满楼喝得酩酊大醉,实则偷偷从窗一跃而下——
那马板车上早已铺了厚厚的棉絮和稻草。
他本就略有身手,这从三楼一跃而下,并未受伤。
他很快换乘马车,匆匆朝着城郊方向驶去。
宋明远心知时间紧迫,只命车夫:“快些!”
“再快些!”
“越快越好!”
前头的暗卫车夫连声应是。
宋明远想起这几日的童谣。
这童谣在西安府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已传到陕西一带,不由皱眉道:“吉祥。”
“还是没有大哥的消息吗?”
“没有。”吉祥摇摇头,脸色亦是难看,“小的一直命人守在府衙门口,别说没看到大爷,连个可疑的人都没有……”
他和沈管事一样,只觉宋文远已是凶多吉少。
宋明远微微叹了口气,并未接话。
只要一日未见到宋文远的尸首。
他就一日不会相信宋文远已经死了。
他觉得,他的大哥不会就这样轻易丢掉性命的。
马车疾驰,迅速朝郊外方向驶去。
如今已是二月初,大雪不再簌簌落下,积雪渐消,马车的速度快了许多。
不过小半个时辰,马车便已隐匿在城郊,却忽然停了下来。
宋明远掏出早准备好的千里镜,拧开望了起来——
和他预料的一样,那城郊的破庙里,到处都是重兵把守,少说也有数百官兵。
若此刻他贸贸然出去,定会打草惊蛇。
宋明远不过一个眼神扫向如意,树上的如意便点点头,飞快骑马跑到远处,跑随即朝天上放出烟花。
寂寥的夜里,烟花骤然绽放,格外醒目。
随着如意的烟花冲上天,破庙四周接连有烟花冲上天际。
寺庙附近正喝酒吃肉划拳的官差顿时就坐不住了,连忙拿刀起来: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咱们快去看看,要是有什么纰漏,咱们都得跟着这些贱民陪葬!”
一个个官兵顿时坐不住了,连忙前去打探。
这些官兵并非愚笨之辈,当即把一队人马分成三队。
一队守前门。
一队守后门。
另一队则前去探查情况。
宋明远自然不会贸贸然行动,免得打草惊蛇。他站在马车上数了三个数:“一、二、三……”
他的话音刚落,那些官兵便纷纷捂着肚子叫嚷起来。
没错,他给这些人下了药。
当日宋张章送给他的册子,不仅有治疗风寒的药方,亦有迷药。
他在外行走,哪能不备些这些东西?
早在前两日,如意便四处打听,寻到了附近一个湖泊。
每日这些官兵的饮用水都从这里打来,他只需在上游多撒些药粉,下游的人自然会一个个被放倒。
如意趁黑摸了出去,二话不说砍断前后门的门闩,扬声喊道:“快走!快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些狗官都被我们放倒了,快逃啊!”
寺庙里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早已浑身乏力。
乍然听到响动,他们先是愣了愣,待看到庙门被砍开,才顿时躁动起来,纷纷朝外跑去。
他们有一边跑一边喊:“快走!快走!可以走了!不用再等着丢命了!”
这些流民大多目不识丁,却并非傻子。
被关在这破庙里,既无人送来治瘟疫的药草,也无一口饭、一口水,隔段时间就少一批人,他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人群中,有一流民抱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轻轻拍着他的脸:“喂!”
“你听到没有?咱们可以走了!”
“你醒醒好不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被他抱在怀中的,正是宋文远。
正如宋明远所料,宋文远千方百计才得到上阵杀敌的机会,又怎会不珍惜?
当日在战场上,他身受两刀,却仍顽强抵抗。
他想着战场上兵士众多,鞑子又吃了败仗,定会匆匆赶回军营。
谁知他拽着朱老三想要回去时,身侧竟有人扬声喊道:“快抓住他!他是定西侯的儿子!”
“抓住了他,就能和定西侯谈条件呢!”
宋文远早知军营中有奸细,但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他低声骂了一句,便和朱老三拼命朝远处跑去。
哪怕是当初刚进常氏族学,被定西侯打板子时,他也没跑得这么快过。
他跑啊跑,很快便体力不支。
身旁的朱老三一边跑,一边也是骂骂咧咧的。
“阿文,没想到你小子竟是定西侯的儿子!你装得可真像!”
朱老三的状况并未比他好多少。
这些日子两人同吃同住,俨然一对好兄弟。
可宋文远从未向他透露过身世,甚至还几次救下他的性命。
宋文远想开口,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
两人跑的躲在大树后,已能听到鞑子的脚步声。
朱老三跑得气喘吁吁,扭头见宋文远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当即抖着手脱下自己的衣裳。
“你既是定西侯的儿子,你走!”
“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命贱,就算死了也没人疼。”
“你是侯爷的儿子,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你回去……”
“不!不行!大家的命都是命,怎能让你救我?”宋文远强撑着开口。
他还记得宋明远说过,人生在世无法选择出身,但每个人都惜命。
可此刻,他说什么都不算了。
朱老三已脱下他的衣裳,不由分说与自己的互换。
随即,朱老三撒丫子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叫嚣:“老子可是定西侯的儿子!”
“你们想抓我?”
“做你娘的美梦呢……”
鞑子骁勇善战是真,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亦是真。
他们本就吃了败仗,被朱老三这么一引诱,当即匆匆追了过去。
至于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宋文远,两个鞑子过来翻了翻他的衣裳,见没有任何标识,便匆匆捅了他两刀,也追了上去。
宋文远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刚进常氏族学那阵,他日日哭着回来,定西侯却拿着棍棒守在门口骂他:“你若不肯上学,就别认我这个老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念书!”
再然后,他又梦见和宋明远一起考中秀才,定西侯那副狂喜的模样。
到了最后,他更是梦见定西侯府替自己办了丧事,祖母和姨娘哭的泣不成声,他只站在一旁干着急。
醒来后。
宋文远只觉头痛欲裂,浑身剧痛。
好在,他耳畔早已没了鞑子的马蹄声。
他一手拄着剑,捂着伤口艰难前行,心中清楚,朱老三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了。
正因为这条命是朱老三换来的,所以自己才更要好好活下去。
宋文远走啊走,累了便席地躺一会儿,饿了渴了就抓一把路边的雪吃。
他想,就算李茂才是个贪官,去了西安府才有希望。
去了西安府,或许有好心人救他一命。
尽管宋文远知道如今世道艰难,人人自顾不暇。
但他明白,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这个道理,宋明远早就教过他了。
宋文远甚至想着一路上最好能寻到人打听打听父亲他们去了哪里。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刚遇到人,就撞见一群流民在欺压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
那女子许是爹娘刚过世,软弱无助,正被几个流民按在地上,哭着喊着。
宋文远即便浑身是伤,却仍有准备,他掏出匕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那几个流民,强撑着对女子说:“你……你不能以女子之身行走,得装成男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女子名叫云九娘,是云家的第九个孩子,本想和爹娘兄长姐姐们一起赶去西安府。
他们早听说官府在那里收留流民、医治瘟疫。
谁知半路上,她的爹娘兄长姐姐们都饿死了。
她又怕又饿,却不忍看着救命恩人血流不止,当即扯下身上的布条为宋文远包扎伤口,又换上一具流民男子的衣裳,乔装打扮一番,拖着宋文远匆匆往破庙赶去。
她想,那地方既然有人施粥发药,两人定能混个温饱。
更何这人伤势极重,只有那里有大夫能救他。
可云九娘万万没想到。
刚到破庙,他们就被官兵关押起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刻见流民们拼命朝外跑,云九娘连忙摇着宋文远的肩膀,哭了起来。
“你快醒醒!快醒醒!等官兵回来,咱们就走不了了,真要死在这里了!”
“你昨日还半梦半醒的,怎么现在听不见动静了?”
云九娘本就胆小,此刻早已吓得哭出声来。
片刻之间,破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不是没想过独自逃走,可想到这人救了自己一命,若把他留下,他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云九娘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大人!求您别杀我们!我只是个弱女子,他也快不行了,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