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延汗一把掀翻跟前的桌子,怒吼道:“一群狂妄之辈!”
“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他身边之人连连上前相劝。
可定西侯本就是达延汗心头的一根刺。
如今想到自己被说得连定西侯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再有人相劝时。
他冷冷一笑:“到底是你们是大汗,还是我是大汗?我何时说过不与大周讲和了?”
下头的人微微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达延汗冷笑一声,继续道:“等大周的使臣前来,我们便与他讲和。”
“到了那时候,即便定西侯有炸药可用又能如何?”
“他们也已放松警惕,准备班师回朝!”
“我们趁他不注意时再发起进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上属下那不赞同的眼神。
他又冷冷一笑,不悦开口:“怎么?你们不赞同?觉得我们不讲信用?”
“可行军打仗本就讲究兵不厌诈,谁打赢了谁才是有本事的!”
“若是此举能将大周将士一举击溃,哪里还需要讲究什么信用?直接率军打进京城便是!”
“到时候,那永康帝不高兴又能如何?那章首辅不痛快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乖乖俯首称臣!”
殊不知,他的一切算计,都在宋明远的预料之中。
又过了大半个月。
倒春寒终于过去。
西安府一带春暖花开,让众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虽说别处有瘟疫蔓延,但宋明远手上捏着宋章远送来的册子,上面写了不少药方,其中便有治疗预防瘟疫的方子。
宋明远将药方交给西安府有名的大夫,研制出便宜实用的汤药,在城门处和流民之中广泛发放。
如此一来,任凭别处瘟疫泛滥,西安府却是一片祥和宁静。
这一日,宋明远仍去了陈家在城郊的那片地。
他虽从未下过地,但从前看过不少古书,家中也是有田产的。
听得多了。
见得多了。
自然也能指点一二的。
陈家家主对着他的意见,连连称是,最后更是叹道:“小宋大人果然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才高八斗,让我好生佩服!”
他们这些商人与官员打交道,向来满嘴阿谀奉承。
可他对上宋明远,这话却是发自肺腑。
他与王亮不一样。
王亮是想把小女儿、大孙女塞给宋明远为妾,
可他却日日盼着自己与宋明远年纪相仿的孙子,能与宋明远称兄道弟,只想着若两人能结为异姓兄弟,便可保陈家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他与宋明远相处越久,便越觉得这年轻后生极好。
他正欲再请教几个问题,却见吉祥匆匆跑了过来。
“二爷!”
“京城的使臣来了!”
“郭大人今日在福满楼设下接风宴,请您一块儿过去!”
京城来的使臣到了?
宋明远微微一愣,想着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当即道:“我这就去洗手换衣裳,马上就去。”
这便是郭雄伟比李茂才高明之处。
即便他心里恨极了自己,为人处事却做得极为圆滑,每次对上宋明远时,脸上并无怒色。
宋明远换了身衣裳,便直奔福满楼而去。
等宋明远前去福满楼时,郭雄伟和使臣都未到,只有李茂才一人独自巴巴在福满楼门口等着,那叫一个望穿秋水。
虽说李茂才与宋明远互相看对方不对付,但身在福满楼门口,免不了要寒暄几句的。
李茂才只说想必这次朝廷对于与鞑子议和一事极为看重,派来的可是朝中阁老。
“我免不了要哦多提醒宋大人几句,出门在外,可不能太过于冒尖。”
“必要的时候,还是把功劳让出去。”
“若不然,人家堂堂阁老,来日若冲你使绊子了,你连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哭!”
他这话满是揶揄。
宋明远隐隐猜到来的会是谁。
十有八九是谢润之。
没错,就在数月之前,谢润之从堂堂一侍郎一路擢升至当朝阁老。
这速度,堪比坐了火箭。
朝中上下也好。
还是京中百姓也罢。
免不得议论纷纷。
故而谢润之自然要走这一趟。
唯有立下大功,才能对永康帝有个交代,才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宋明远既知道是谢润之来了,那就放心了不少。
当然,他觉得这谢润之运气的确是不怎么好。
谢润之这一趟,势必要无功而返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晃晃悠悠终于一步步逼近,宋明远跟在李茂才身后,看到了亦步亦趋跟在马车身边的郭雄伟。
饶是那郭雄伟平日里眼高于顶,如今却是卑躬屈膝、一副虾兵小将的模样。
等马车停稳,宋明远果然见马车上稳稳走下来的谢润之。
他跟在李茂才身后一起拱拱手:“谢阁老。”
谢润之微微颔首,那眼神却是第一个落在了宋明远面上。
宋明远落落大方看向他,淡淡开口:“多日未见谢阁老,下官还未来得及恭贺谢阁老。”
谢润之淡淡笑了笑:“宋大人客气了。如今我远在京城,也听说你在西北一带颇受爱戴。”
“如今一路走来,西安府一带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条,你果然功不可没啊。”
方才对宋明远揶揄的李茂才看到这一幕,顿时就傻了眼——
不是说谢润之是章首辅手下爱将?
怎么谢润之一堂堂阁老,对上宋明远,竟如此客气?
李茂才自然不知道,如今范语晴与谢老太太关系十分要好,更不会知道谢润之如今成了章首辅的左膀右臂,每日身心俱疲。
郭雄伟虽不知道其中猫腻,却很快反应过来。
“阁老大人,外头风大,不如先进去说话吧。”
说着。
他便跟着谢润之一起走进了福满楼。
因西安府灾情治理有方,再加上如今春暖花开,鞑子同意退兵,郭雄伟自然有功。
席间,他就像那开屏的花孔雀一样,频频给谢润之敬酒。
谢润之却摆摆手。
“多谢郭大人好意。”
“只是我舟车劳顿,不便多饮酒。”
他与郭雄伟寒暄几句后,眼神便落在了宋明远身上:“我听说定西侯已同意退兵,为何在收到圣旨后,却一直并未班师回朝?”
他心怀疑心。
章首辅亦心怀疑心。
宋明远却是笑了笑:“谢阁老说笑了。”
“父亲之所以一直隐忍未动,下官虽不知其中原因,却也能想到其中缘由。”
“兵不厌诈。如今和谈尚未成功,鞑子答应的割地与赔款也并未兑现,若如今贸贸然班师回朝,鞑子若是突然杀一个回马枪,那该如何是好?”
说着,他更是笑了笑:“若是谢阁老心生怀疑,可以派人去看看。”
“这些日子,父亲并未闲着,虽打赢了胜仗,班师回朝可不是说走就走,也是有不少东西要准备的。”
他坦坦荡荡,一副“我说的便是真的”的神色。
谢润之纵然怀疑,却也不好多言。
席间,谢润之的眼神时常落在宋明远面上。
他发现不过数月时间,宋明远长高了,看着比从前愈发沉稳,就像一把尚未开刃的刀剑。
若来日开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因战事最为要紧,谢润之顾不得歇息,只说明日便约了达延汗一起商议讲和一事。
达延汗的确很有诚意,愿意奉上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割地三百亩,与大周讲和。
谢润之便着手筹备明日和谈之事,郭雄伟与李茂才自然是留了下来。
宋明远刚行至门口,却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抬脚走到谢润之跟前:“谢阁老,下官有几句话想和您说。”
他这话一出,郭雄伟递了个眼神,李茂才便叫嚷起来:“谢阁老刚来西安府,如今琐事繁多,哪里是你能随意搭话的……”
可惜他这话还没说完。
谢润之就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了他:“既然宋大人有话要说,那就直说吧。”
宋明远却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的郭雄伟和李茂才,谢润之坐在原地巍然不动,索性开口:“郭大人,你们先下去吧。”
郭雄伟脸色不忿,却也只能愤愤离去,临到门口还与李茂才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谢润之不是章首辅的人吗?怎么会这般给宋明远面子?”
等屋内只剩宋明远和谢润之两人后,谢润之才缓缓开口:“宋大人这是想明日跟我一起去和谈?”
宋明远笑了笑:“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谢阁老的眼睛。”
“你为何要跟着我一起前去和谈?”谢润之问道。
宋明远淡淡笑了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想去看看祸害我大周多年的鞑子首领达延汗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并未说实话,这只是其中缘由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得对这人多了解一二:“就算我不说,相信谢大人也知道,以达延汗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与大周真心讲和。”
“最多三五年,他定会卷土重来。”
“我身为大周臣子,自然想为大周尽一份力,来日他若再起兵攻打大周,也好有应对之策。”
“西北一带的子民皆是无辜,我怎能眼睁睁见着他们再次步入水深火热之中?”
谢润之看了宋明远良久,才低声笑道:“看不出宋大人竟如此为国为民。”
这话到底是赞扬,还是刻意贬低,无从分辨。
宋明远并不在乎谢润之如何想,只要谢润之不拒绝他,便是好事。
当天晚上,宋明远便回去准备了。
说是准备,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换上一件常穿的衣裳,届时跟在谢润之等人身后便是。
明日和谈,有谢润之、郭雄伟在,根本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翌日一早.
宋明远便随着谢润之等人一同前往西北营地。这地方是临时设立的营帐,处在鞑子营地与大周营地的边界,各处皆派人驻守。
按理说,定西侯今日也该来,可“大人做戏要做全”,定西侯早在昨日傍晚便托人传来消息,只说自己公务繁忙,即将班师回朝,今日无法到场。
这也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定西侯身为武将,若是半点血性都没有,还打什么仗?
也正因如此,谢润之、郭雄伟等人反倒放心了不少。
很快,宋明远终于见到了那位赫赫有名、让西北百姓闻风丧胆的达延汗。
鞑子比大周百姓身形高大许多,想来是常年吃牛肉、喝羊奶的缘故,个个身形高大魁梧,也难怪让定西侯等人如此忌惮。
但达延汗这人,与宋明远想象中并不一样,瞧着颇为豪爽。
他一见到谢润之便笑道:“谢阁老年纪轻轻便已是张首辅的左膀右臂,来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啊……”
宋明远在西北多日,也曾听人说起过达延汗的性子。
如今见他对谢润之如此客气,甚至笑眯眯的,瞧着心情极好的样子,愈发觉得其中有诈。
接下来,和谈竟真的进行得十分顺利。
早在先前的书信往来中,达延汗就曾说过愿意割地赔款。
谢润之虽是审案用刑的一把好手,却不擅长像市井商贩那般讨价还价。
郭雄伟一向自视甚高,更拉不下脸说这些“琐事”,故而事情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进展得快。
就在和谈即将结束时,一直未曾说话的宋明远忽然开口。
“大汗稍等,谢阁老稍等。”
他扬声道:“虽说白纸黑字已写得清清楚楚,但行军打仗一向讲究兵不厌诈。”
“若想让定西侯撤兵,鞑子是不是该交出人质来?”
“人质?”达延汗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所有事情本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如今竟蹦出个毛头小子搅局,他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与谢阁老谈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谢阁老,我早听说大周是礼仪之邦,如今我们议事,随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能肆意插嘴吗?”
谢润之早已察觉不对,如今见达延汗暴跳如雷,当即笑了笑道:“大汗有所不知,这位并非默默无闻之辈——他是定西侯次子,更是如今西北的钦差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