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听到这话,虽有几分唏嘘。
但孔大夫的医术,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他心知师娘的病只怕无力回天,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宋章远的肩膀:“三弟,半年不见,你倒是长大了不少。”
“二哥谬赞了,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记在心上。”宋章远淡淡一笑,眉目间比从前大方了许多。
一旁的定西侯偷偷瞧见这一幕,不知有多开心。
他见三个儿子个个模样出众、各有才华,不由咧嘴笑了起来。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真是好命,竟能有这般出色的三个儿子。
想到此处,定西侯猛灌几杯酒,心中畅快不已。
没几杯下肚,他便喝得酩酊大醉。
可即便醉了,他仍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唱起歌来:“我是大将军,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嘿嘿……”
惹得陆老夫人啼笑皆非。
“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没得叫孩子们笑话。”
可如今一家团聚,大家心里满是欢喜,又有谁会真的笑话定西侯呢?
待宋明远重新躺到苜园那软乎乎的床榻上,隐约有些不习惯,忍不住暗笑道:“都说由俭入奢易,如今躺在这床上,倒有几分不适应了。”
他半点睡意也无,索性将吉祥和如意喊了进来,吩咐道:“从西安府百姓那里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咱们定西侯府自然用不上。”
“但百姓的心意不能白白糟蹋。”
“方才我听三弟说,京中如今有文家等各家捐建的善堂和慈幼堂,你们便将这些东西好好整理一番,能用的都送到善堂和慈幼堂去,如此才不辜负西安府百姓的一片心意。”
吉祥与如意齐齐应下。
先前,他们见二爷不由分说将十多车东西都带回京城,心中都觉得好奇。
定西侯府虽比不上章家文家大业大,却也不至于缺这些东西,自家主子竟一股脑都带了回来,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吉祥率先笑道:“二爷,从前您常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如今小的总算明白您的意思了。”
“但凡心怀善意之人,收到西安府百姓的这些东西,假以时日,若他们有能力、有本事,自会效仿这般行事。”
宋明远点头道。
一番仔细交代后,宋明远便歇下了。
翌日一早,他便早早起身。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只是如今不在西安府,没有织造坊可看,也不能去城郊良田转转,索性就在书房看起书来。
如今他们父子三人刚刚回京,自然不用像从前那样早早去府衙当差。
可宋明远本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
他看了会儿书,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出门,命吉祥、如意将从西安府带来的礼物收拾妥当,直奔柳家而去。
柳家那小院子依旧如从前一般。
只是从前时常坐在院子里看书写字的柳三元,如今并未像往常那样,反倒陪在老姜氏身边,举着色彩鲜艳的风车哄道:“你不是要风车吗?这风车给你买回来了,怎么还不开心?”
老姜氏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妪,此刻却不管不顾,一把将风车扯烂。
“你买的这是什么便宜东西?”
“从前乳娘给我买的风车,都是一次性买上好几个!”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丈夫,买回来的风车怎么这般寒酸?”
柳三元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只能苦着一张脸道:“好,我知道了。”
“我就知道我买回来的风车你瞧不上,我已经又差人买去了……”
宋明远站在不远处,瞧见师娘这般孩童心态,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柳三元便扭头看了过来:“明远,你来了。”
说着,他摇着轮椅迎上前,笑道:“昨夜我本打算去定西侯府赴宴的。”
“我这人嗜酒如命,想着昨夜定有不少好酒好菜。可你也看到了,她死活不让我离开,说我会丢下她一个人,我只能耐着性子陪她了。”
他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挡不住。
宋明远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老姜氏身为柳三元的贤内助,一向知进退、懂分寸,如今骤然变成黏人的小孩,柳三元心中想必是乐意的。
宋明远亦笑道:“我与师父本就不是外人,您何必说这等客气话?”
“昨日我听三弟说起师娘的病情,原本心中惴惴不安,颇为担心。”
“但如今瞧着,师娘的脸色倒比我离开时好了不少。”
柳三元点点头。恰逢丫鬟又送来几个色泽鲜艳的风车——想来是方才匆匆去买的。
老姜氏看到风车,脸上才重新露出笑容,也懒得管柳三元了。
柳三元这才有机会与宋明远细说:“……如今她只以为自己是从前的姜家小姐。”
“从前她在姜家的日子,便是我不说你也知道,过得何等艰难。”
“如今她变成了孩童模样,从前在姜家无人护着她,如今我护着便是。”
“她从前在姜家不得宠,后来又随我一同跌落山崖,心中有苦亦有委屈。如今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于我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柳三元向来豁达,想法异于常人。
宋明远是知道的。
“既然师父都这般说了,那我便不再劝您。”宋明远说着,将带来的礼物奉上,笑道:“师傅您看,徒儿并未食言,这不平安回来了?”
柳三元点点头,面上带笑:“你既答应我的事,向来没有食言过,你的本事我自然知晓。”
师徒二人说起了西安府的见闻。
在柳三元面前,宋明远无需藏着掖着,将西安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听到最后,柳三元眉头紧蹙:“……如今你立了大功,按道理本该升官的。”
“可章首辅在其中作祟,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
“但若是不给你升官,这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我只怕他会对你明升暗贬,给你一个看似风光却无实权的差事。”
这还是他往好了说的。
他就怕给宋明远一个满是陷阱的差事。
把人用完了,就想着除掉。
宋明远点头道:“师父,即便您不说,我也早有心理准备。”
“今日我过来,是想向您请教另外一件事。”
说话时,他的目光时常落在不远处的丫鬟身上。
柳三元见状,心中已然明了,当即寻了个借口,让丫鬟将老姜氏带到别处去玩。
他随后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宋明远这才将沈誉劝说定西侯造反一事一五一十道来,最后问道:“……我虽在京城长大,可对于京中之事、皇宫秘辛却知之甚少。”
“京中几位皇子,我只堪堪知道名号,却不知他们德行如何、谁更出众。”
“依师父之见,哪位皇子更为出挑?”
柳三元当年“柳三刀”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他略一思忖便答道:“如今朝中虽有五位皇子,但五皇子年幼,大皇子独占鳌头,其余几位皇子反倒如同隐形人一般。
但我从前在朝中当差时,曾听人说过,四皇子虽是跛足,却心肠颇好。
年幼时,他曾因替宫女求情,被永康帝斥责‘妇人之仁’。
“自那以后,永康帝便愈发不待见他。”
“至于二皇子和三皇子,一个是大皇子的同母胞弟,对大皇子言听计从,一个则凶狠残暴,想来都不是可用之才。”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些都是我前些年得知的消息,至于他们如今是否依旧如此,该如何评判,还得你自己去打探、去分辨。”
即便柳三元不这般说,宋明远也会如此做。
储君之位事关重大,他自然要慎之又慎。
他并非不能去找陈大海打听。
陈大海身为宦官之首,没人比他更了解几位皇子的情况。
可宋明远根本信不过他。
或者说,宋明远从始至终只是想利用他,借他之势扳倒章首辅,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宋明远留在柳家吃了午饭,他发现痴傻后的老姜氏,比起从前可爱了许多、也有意思了许多。
三人同桌吃饭时,老姜氏会偷偷打量他,再拽拽柳三元的袖子,低声道:“相公,这人莫不是咱们的儿子?长得这般俊朗!”
“先前你便跟我说,咱们的儿子出门远行了,今日他可是回来了?”
柳三元正要开口敷衍她几句。
谁知宋明远已率先点头道:“是,娘,我回来了。”
老姜氏顿时拍着手开心起来,面上眼里满是笑容,“我就说嘛,我儿一定长得十分俊朗!”
她喜滋滋地说了许多话。
更是一个劲儿往宋明远碗里夹菜,生怕宋明远没吃好。
一旁的柳三元见她这般模样,却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即便老姜氏嘴上不说,柳三元心中也清楚,身为女子,谁不盼着有自己的孩子?
只是早在当年,老姜氏便因重伤伤了身子,再也无法受孕。
人人都说他柳三元做得够好,这么多年未曾纳妾,身边也没有莺莺燕燕。
可他知道,自己亏欠老姜氏太多,一辈子都还不清。
宋明远大概能猜到柳三元在想什么。
见丫鬟给老姜氏布菜时,他替柳三元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干烧鲫鱼,轻声道:“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才我的话也没说错,我不就是您和师娘的儿子吗?”
“来日我替你们承欢膝下,为你们养老送终。”
“您呀,就莫要自责了!”
“师娘是何等通透之人,若是这些年来她觉得您对她不好,或是受了委屈,早就抛下您走了,您说是不是?”
柳三元想了想,想着老姜氏那一贯的性子,虽不愿承认,却还是点了点头。
听了宋明远这番话,他的心情畅快了许多。
如今他可是有“儿子”的人了。
他这徒弟,可比天底下九成九的亲儿子都强。
宋明远这些时日虽远在西安府,但功课一日也未曾落下。
他有几篇文章的见解尚模棱两可,本想好好向柳三元请教。
可他刚拿出准备好的文章。
吉祥便匆匆赶了过来。
“二爷。”
“文大人方才去定西侯府找您,听说您不在,便匆匆追过来了。”
“他还说您不够意思,回京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去找他!”
文大人?
文蟠?
宋明远心中暗忖,这京城之中,也只有文蟠会有这般不着调的性子。
随着吉祥的话音落下,宋明远正欲回府,文蟠却已乘坐文家那极尽奢华的马车匆匆赶到。
不知是幻觉还是错觉,宋明远只觉得数日未见,文蟠好像又胖了些。
整个人一走,脸上的肉便一抖一抖的,瞧着颇为有意思。
但文蟠脸上的笑容依旧如当初一般灿烂。
他一看到宋明远,眼睛都亮了。
“明远!你昨日就回京了,为何没来找我玩?”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不在京城,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就盼着你早日回来。”
“可昨日定西侯府设宴,你为何不请我?”
话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哀怨之意,活像个被抛弃的怨妇。
宋明远啼笑皆非,只能解释道:“文大人,并非我不请你,而是家中宴客之事皆由父亲做主。我原想着今日请你到天香楼一聚呢。”
顿了顿,他直言不讳道:“想必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们定西侯府与你舅公章首辅关系尴尬,这请你或是不请你,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并未藏着掖着,直接将两家的矛盾挑明。
毕竟这事在京城根本不算秘密。
他相信即便自己不说,文攀也知道。
比起藏着掖着,还不如把话挑明了。
果不其然。
文蟠听到这话并不觉得奇怪,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说要请我去天香楼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咱们便去吧!”
宋明远:“……”
他刚吃完午饭不久。
可对上眼文蟠那雀跃期待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笑道:“好啊,既然你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好拒绝?”
很快,他便坐上了文家那极尽奢华的马车,一同朝天香楼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