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刚过，营地还浸在灰蓝的夜雾里，唯有中央那圈篝火噼啪作响，像一颗不肯安眠的心脏。
虞妩华端坐于蒲团之上，红斗篷垂落如血，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时而明媚如稚女，时而幽深似鬼魅。
“第三个故事——”她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却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入寒潭，“皇帝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亲手给一个女子灌毒酒。”
人群骤然一静，连呼吸都凝滞了。
小满子蜷在角落，双手死死抠着膝盖，指甲几乎陷进皮肉。
他认得那个梦——那是他在冷宫外值夜时，从守门老太监口中偷听来的秘闻：先帝暴毙前夜，当今圣上曾独自在偏殿待了整整两个时辰，出来时脸色惨白，手里攥着半片烧焦的蝶翅。
虞妩华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唇角，仿佛回味着那杯不存在的毒酒。
“她说，‘爸爸的马还没回来’……可他还是倒了下去。”她语调天真，却字字如钉，敲进每个人的骨髓，“第二天，他发现枕边落了一片蝶翅……从此每晚都梦到她死一次。”
风忽止。
火苗猛地一矮，映出她瞳中冷光一闪。
她忽然转头，目光直直刺向树影深处——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秘密。
“你说，这梦是真是假？”
萧玦僵立原地，黑袍裹身，却觉寒意透骨。
他从未想过，有人会把他的梦剖开，摆在篝火前当众诵读。
那不是梦，那是他心底最深的魇祟，是他登基以来唯一不敢触碰的禁忌。
那个女人临死前的眼神，那句含混不清的“爸爸的马”，那只从她指间滑落、飞向窗外的火蝴蝶纸鸢……全都被她说了出来，一字不差。
他几乎要冲出去质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但他不能。
他是帝王，是执掌生死的天子，怎能因一段私密梦境就失态于军营之中？
更何况，此刻四下皆兵，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诡异的一幕。
若他现身，便是承认自己被一个妃嫔牵着走，甚至……惧她三分。
他咬紧牙关，喉结滚动，胸口闷痛如遭重击。
这不是恐惧，是愤怒。
可愤怒之下，竟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战栗——仿佛她早已看穿他的灵魂，将他剥得一丝不挂，晾在这寒夜里任风凌迟。
虞妩华笑了。
她笑得纯真，像不懂事的孩子讲完了一个吓人的睡前故事。
拍了拍手，歪头道：“你们怕不怕？我也怕呢。”说着，她忽然指向天空，“可仙女说，只要心诚，火蝴蝶就不会来吃你。”
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东方天际一道微光划破云层，竟似流星坠落方向，正对应北岭第七哨旧址。
“看！”有老兵颤声惊呼，“星陨应谶！真灵显化了！”
霎时间，跪拜之声此起彼伏。
那些曾对“贵妃通鬼神”嗤之以鼻的将领，此刻也低下了头。
军中传言本就盛行，如今又有天象佐证，谁还敢不信？
虞妩华缓缓起身，火光照亮她纤长身影，宛如神女降世。
她轻轻拍了拍衣袖，语气恢复娇憨：“好啦，今日就说这么多，明日再来听呀。”转身离去时，脚步轻盈，却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人心最软处。
帐帘落下，隔绝内外。
烛火重新燃起，映照她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尽。
白芷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娘娘，沉砚方才巡视三圈，明显在排查可疑身影。”
虞妩华坐在镜前，慢条斯理摘下发间一支赤金蝶簪，指尖摩挲着翅尖那道细微裂痕——那是昨夜拓印供词时留下的印记。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眸色幽深如井。
“他查不出什么。”她淡淡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
窗外，纸灰尚未落定，残烬随风盘旋，如同无数只未归的魂蝶，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悄然筑巢。
三更天的营地万籁俱寂，唯有风掠过帐帘时发出细微的呜咽。
虞妩华端坐于帐中矮榻之上，指尖轻捻一缕香线，缓缓投入铜炉。
那香气初闻似兰非兰，幽微清冷，旋即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如旧墨渗纸，悄然弥漫。
白芷屏息立于门侧，目光几次欲言又止。
她从未见过娘娘用这等香——既非安神的松子，也非驱邪的芸藿，倒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冥引之物。
可她不敢问。
自那夜鬼故事讲罢，娘娘便如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笑得天真烂漫的痴傻贵妃，而是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睁开了眼。
虞妩华垂眸凝视炉中灰烬，唇角微扬。
她知道萧玦已经醒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小满子悄悄回禀，说御前太监惊慌失措地翻找笔墨，陛下亲手写满了三页朱批，最后一句力透纸背：“她不是疯，她是记得。”
多可笑啊。
他曾亲手赐死她时，说她是“心魔入骨、妄语惑众”；如今却在梦里被她撕开伪装，逼着他直面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记忆。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面是她亲笔写下的一行谶语：“梦中有我，我不在梦；君若不信，血书为证。”字迹娟秀如闺阁少女，可每一个转折都藏着刀锋般的算计。
这不是祈愿，是邀约——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危险至极的心理博弈。
窗外，龙帐方向依旧灯火未明。
但她知道，那盏灯迟早会亮。
萧玦不会容忍一个女人看穿他的梦，更不会容忍她操控他的梦。
可正因如此，他才会来。
因为他要确认：她究竟是鬼魂归来，还是早有预谋？
想到这里，虞妩华
她并非全然无情。
方才那一瞬的悲悯，确是真心。
那个雨夜，少年皇子为她挡下刺客冷箭的画面，至今仍烙在心底。
可也正是那一箭之后，他将她父兄调离京畿，一步步削权夺兵，最终以“谋逆”之名灭了虞家满门。
爱？恨？早已纠缠成死结。她不再分辨，也不愿再信。
她只信手中布局，信步步为营，信人心可驭、命运可改。
铜炉中的香雾渐浓，盘旋而上，竟隐隐凝成蝶形，转瞬又散。
虞妩华闭目静坐，呼吸绵长，仿佛已与这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