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新生的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未知的寂静里。距离紫禁城仅一坊之隔的“悦来”客栈天字丙号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油灯如豆,在欧阳菲菲略显苍白的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后怕。
“简直是虎口拔牙!”罗子建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刚才要不是陈半仙机灵,看出那队番子巡逻的间隙,咱们现在就在东厂的诏狱里喝茶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试图靠近尚未完全竣工的紫禁城东华门进行侦查,却险些与东厂巡逻队撞个正着。陈文昌凭借对星象方位和建筑工期的估算,判断出那队番子会因交接班而出现短暂空档,四人才得以险之又险地避开。
张一斌靠在窗边,锐利的目光透过窗纸缝隙,警惕地扫视着漆黑一片的街道,沉声道:“东厂的防卫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密。吴老二得了碧云剑,显然也怕我们上门讨要,这紫禁城,如今真是龙潭虎穴。”
欧阳菲菲深吸一口气,摊开方才凭借惊人记忆,在慌乱中勾勒出的简易地形图,轻声道:“龙潭虎穴也得闯。硬闯不行,必须找到别的路子。”她的指尖点向图中一片模糊的区域,“这里是东南方向,宫墙内侧似乎有大量堆积的建材和开挖的土方,守卫相对稀疏,或是我们的机会。”
陈文昌闻言,眉头紧锁,俯身仔细查看欧阳菲菲绘制的草图,手指沿着宫墙外围缓缓移动,喃喃自语:“巽位……东南……风行水上,涣。不对,此地气机凝滞,水脉不畅……”他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菲菲,你确定那里土方湿润,且有异味?”
欧阳菲菲肯定地点点头:“绝不会错,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些许土腥和水腐气。”
陈文昌猛地一击掌,声音虽轻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明白了!《营造法式》有载,宫城营造,排水为要。永乐皇帝迁都在即,紫禁城地面需垫高夯实,原有的天然水系必被大量填埋或改道。东南地势低洼,乃是水汽汇集之处。施工仓促,地下暗渠、泄洪通道必有尚未完全封堵或被人遗忘的支脉!”
他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房间内压抑的迷雾。一条无人知晓的,通过排水系统潜入皇宫的路径,其价值不言而喻。
接下来的两天,四人组分工协作,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运转。
张一斌和罗子建负责在外围活动。张一斌利用其超越时代的侦察与反侦察技巧,混迹于酒楼茶肆,从醉酒的工部小吏、吹牛的营造工匠口中,零碎地套取着关于紫禁城地下工程的传闻。他甚至冒险远远尾随运送建材的车辆,观察泥土的色泽和湿度,印证陈文昌的推断。
罗子建则发挥其社牛特质和超越时代的攀岩技巧。他不再试图靠近宫墙,而是将目标放在了北京城内新建的佛塔、钟楼等制高点上。在付出了几钱碎银和一番“仰慕京城壮丽,欲登高望远”的表演后,他得以从不同角度俯瞰紫禁城东南区域,用炭笔快速记录下建材堆放点的布局、巡逻队的路线以及任何可能标示地下入口的异常地表特征。
而客栈房间内,则成了欧阳菲菲与陈文昌的主场。
欧阳菲菲将各方汇集来的信息碎片,用她那手兼具工笔精准与写意灵动的画笔,不断完善、细化那张紫禁城东南区域地图。每一道车辙的深浅,每一处土堆的新旧,每一队巡逻兵的时间间隔,都被她精心标注。她甚至凭借对明代服饰和礼仪的研究,为张一斌和罗子建设计了更不易引起怀疑的伪装身份和说辞。
陈文昌则进入了某种“入定”的状态。他面前摊开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北京古旧地图(有些是罗子建从旧书摊淘来的),以及他凭借记忆默写出的风水典籍段落。罗盘、鲁班尺、算筹摆了一桌。他时而在纸上推演演算,时而闭目冥想,指尖在空中虚划,仿佛在捕捉那无形无质,却又贯穿天地山川的“气脉”流向。
“水曰润下,其性主藏,亦主通。”陈文昌喃喃着,指尖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欧阳菲菲标注的,那片泥泞区域的中心,“宫阙煌煌,阳亢至极。然阳极生阴,这污水汇聚之地,便是其‘阴窍’所在!必有通道,可通宫内!”
第三天黄昏,持续的精神高度紧张和奔波,让众人都有些疲惫。罗子建带回一个消息:他探听到,负责东南区域排水沟渠最后验收的,是一位姓胡的工部老吏,为人耿直,但嗜酒如命,今晚常在西市“杏花春”酒馆独酌。
“机会!”张一斌眼神一亮,“老罗,我们今晚去会会这位胡爷。半仙,你还需要更确切的位置吗?”
陈文昌眉头紧锁,盯着地图,缓缓摇头:“大方位已定,但入口必然极其隐蔽。若能得只言片语印证,便可省去我们无数摸索之功,甚至能避开可能的陷阱。此事实在关键。”
欧阳菲菲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东厂耳目众多,我们直接接触工部的人,风险是否太大?”
“顾不了那么多了。”罗子建摩拳擦掌,“总不能真像没头苍蝇一样去挖地道。菲菲,你放心,我和老张见机行事。”
深夜,西市“杏花春”酒馆人声鼎沸。张一斌和罗子建扮作行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官服,正对着壶烧刀子自斟自饮的干瘦老者。
张一斌使了个眼色,罗子建会意,拎着一坛上好的绍兴花雕走了过去,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这位老丈,独饮无趣,可否容晚辈叨扰,共饮一杯?”
那胡老吏抬眼,浑浊的眼睛扫过罗子建手中的酒坛,鼻翼翕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将身边的条凳踢出来一点。
几杯醇香的花雕下肚,胡老吏的话匣子渐渐打开。罗子建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北京城的建设上,称赞工程浩大,设计精妙。胡老吏果然被搔到痒处,带着酒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营建中的种种艰辛与奥妙。
“……你们别看那宫墙高,里头学问大着呢!”胡老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炫耀,“就说那排水,龙脉要走,污水也要排!嘉靖巷那边,原来有条老河汊子,修宫城时给填了大部分,但留了条暗渠,直通宫内太液池……嘿嘿,这事儿,现在没几个人晓得咯!”
张一斌和罗子建心中狂震,互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嘉靖巷,正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区域之一!
然而,就在此时,酒馆门口一阵骚动。几名穿着褐色棉甲,腰佩制式腰刀的官差走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大堂。为首一人,嗓门洪亮:“掌柜的!最近可见过形迹可疑的外乡人?特别是打听宫闱之事的!”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虽然不如东厂番子那般令人闻风丧胆,但同样是麻烦。
胡老吏醉眼朦胧,并未察觉异常,还在絮叨:“……那暗渠入口啊,就在巷尾第三棵老槐树下的石板……”
“老丈!”张一斌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胡老吏的话,同时端起酒杯,状似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巧妙地挡住了他的脸,对罗子建使了个眼色,“天色不早,我们送老丈回去吧!”
罗子建会意,立刻起身结账,和张一斌一左一右,架起还有些不情愿的胡老吏,迅速从酒馆的后门溜了出去。身后,还能听到官差盘问其他客人的声音。
将胡老吏安全送回其简陋的住所后,张一斌和罗子建一路无话,凭借着出色的反跟踪技巧,在巷弄间穿梭绕行,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返回客栈。
“消息确认了!”一进门,罗子建便压抑不住兴奋,将胡老吏的话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嘉靖巷”、“老槐树”、“石板”这几个关键词。
陈文昌立刻扑到地图上,手指精准地找到了那个位置,眼中精光爆射:“没错!就是这里!巽位之眼,水气交汇之穴!此乃天助我也!”
连日的阴霾仿佛瞬间被驱散,一条通往宫内的秘密通道似乎已近在眼前。欧阳菲菲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有了这确切的信息,他们的计划成功率将大大提升。
然而,张一斌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他沉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今晚五城兵马司的出现,是巧合吗?”
房间里欢快的气氛为之一凝。
张一斌继续分析:“他们盘问的正是‘打听宫闱之事的外乡人’。我们的行踪,可能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东厂……或许比我们想的更警觉。”
他走到窗边,再次警惕地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而且,那胡老吏所说,是真是假,尚需验证。即便是真,那暗渠多年未用,是否长通?有无机关?出口在宫内何处?是否在东厂监控之下?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希望就在眼前,但前路的迷雾却似乎更加浓重,潜藏的危机也愈发清晰。他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线索,却也可能因此踏入了敌人张开的网中。
欧阳菲菲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准备根据今晚得到的信息,绘制最终的潜入路线图。她的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在纸的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冰冷的雨丝带着初冬的寒意,渗透进房间,也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张一斌忽然转过头,耳朵微动,低声道:“嘘——听。”
众人屏息凝神。除了雨声,巷子深处,似乎传来一阵极细微,却异常规律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踏着湿滑的青石板,由远及近,方向……似乎正是他们所在的这间客栈。
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罗子建下意识地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匕首柄,陈文昌掐指的动作僵在半空,欧阳菲菲的笔尖,一滴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巨大的、不祥的黑色阴影。
是夜归的邻居?是路过的更夫?还是……已经嗅着气味追踪而至的东厂爪牙?
他们的计划,是否在尚未开始之时,就已经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