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享盯着香案上的牌位,半晌才开口:“石叔,不是我不给面子……弟兄们年后刚把寨子搭稳,锄头还没捂热。”
他声音压得低,怕吵到屋里睡着的新妇阿秀,
“前阵子和二虎叔(指刘体纯)打施州,折了三百多号人,伤兵还躺着哼哼呢。”
石午阳把一块冰糖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我知道。可机会这东西,跟野猪一样,露头就得逮。错过这回,下回不知猴年马月。”
他往门槛上一靠,两条腿伸得老长,
“你也不用急着拍板,给我找个窝棚睡两晚,等你想清楚再说。”
李来享接过冰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苦着脸笑:“行吧,后山有几间新搭的空屋,我让人给你铺点干草。”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
“明早得去太后那里禀报一声……国舅死后,很多事都得和太后打招呼,咱得听听太后怎么说。”
石午阳点头,把一块腊肉往他怀里一塞:“当宵夜……明儿我跟你一块去。”
太阳西沉,山风从窗洞钻进来,把香灰吹得簌簌落。
李来享起身,把灵位前的糙米添满,低声咕哝了一句:“爹,你们要是醒着,也给拿个主意。”
石午阳听见了,没接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木屋外的松涛声一阵紧过一阵,像远处传来的战鼓,又像谁在轻轻叹气。
……
石午阳刚钻出李来享的木屋,山雾湿得能拧出水。
溪边小径上,慧英端着洗衣木盆迎面撞见,步子倏地钉在原地。
“石将军……”
她手指攥得盆沿发白,
“听说……你大喜了,挺好。”
声音平得听不出波澜,侧身让路时,皂角沫子顺着木盆沿滴在石午阳靴尖上。
石午阳喉头滚了滚,还没出声,身后赵竹生已蹿出来:“慧英姐!改天来野人谷尝尝俺家新腌的芥菜!”
看着那匆匆隐入雾里的蓝布身影,这小子扭头冲石午阳挤眼:“司令……又碎了一颗心。”
石午阳踹飞脚边石子:“就你话多……滚回去挺尸!”
……
次日清晨,李来享引着石午阳往密林深处走。
腐叶埋了脚踝,惊起几只竹鸡扑棱棱乱飞。
高桂英的杉木屋藏在山坳最里,屋外晾晒的葛布绷得像战旗。
秀芹和几个女人正拿石槌捶打树皮,见有人来,槌声停了一瞬,秀芹一脸惊喜,但并未出声。
木屋内,高桂英坐在火塘边熬药,慧英坐在一截木桩上添着柴火,陶罐里翻涌着黑苦的汁液。
她没起身,只拿木勺搅了搅药汤:“来享昨夜过来提了。打鞑子,我老太婆第一个抄家伙。”
烟雾熏得她眯起眼,
“……可帮孙可望?不成。”
石午阳杵在门口光影里:“太后,眼下鞑子都压在大西军身上。若他们垮了……”
他手指往下虚虚一劈,
“下一个就是咱这里。”
李来享忙帮腔:“太后,石叔也是为大局……”
“大局?”
高桂英突然撂下木勺,“当啷”一声砸在陶罐沿上,
“一功死透还没一年!保靖那支毒箭,箭头抹的可是永顺彭家的‘见血封喉’!”
她枯手指向供在梁下的箭囊——那是高一功的遗物,
“孙可望递的刀,你现在要替他挡箭?!”
木屋里一片死寂。
药汤“咕嘟”冒泡,苦气混着陈年血腥味钻进鼻孔。
李来享盯着屋内高一功的牌位,喉结滚动,终是垂下了头。
石午阳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木勺,架在陶罐上:“毒箭是彭朝柱放的,孙可望……未必知情。”
“好一个未必!”
高桂英冷笑,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掷在地上。
箭杆上烙着蝇头小字——“西府监造”。
屋外健妇们的槌衣声又响起来,一声声,像捶在人心口。
石午阳看着地上那支箭,日光透过门隙落在“西府”二字上,亮得刺眼。
高桂英的木勺在药罐里搅动,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要打长沙,我不拦。但想让忠贞营给大西军当垫背……”
她将药渣倒进火塘,火星子“噼啪”炸响,
“除非我老婆子死透。”
石午阳将那支毒箭插回箭囊,说了气话:“我……护国军单独去。”
没有忠贞营,护国军攻坚能力大打折扣,去了也是白去。
“不行!”
李来享突然起身,铁甲撞在石桌上,
“石叔的人不够!我带五千精锐……”
“你敢!”
高桂英的拐杖“哐”地砸在李来享脚边,
李来亨还想争辩,石午阳按住李来享的肩膀,
“不用……我走了。”
石午阳的铁靴刚跨过门槛,高桂英的声音就像淬了冰:“站住。”
他僵在原地,山风灌进后颈,凉兮兮的。
高桂英蹲在火塘边拨火星,陶罐里的药汤“咕嘟”冒泡,苦气混着陈年的血腥气钻进鼻孔:“听说石将军年前娶了个婆姨?”
“劳太后挂心。”
石午阳的背绷得像张弓,
“事发仓促,没来得及请您喝杯喜酒。”
“喜酒事小。”
高桂英突然把烧火棍往桌上一戳,火星子溅到李来享的铁甲上,
“你可知耽误了慧英?”
“噌!”慧英猛地起身,蓝布裙角扫过火塘,像只受惊的蝶。
可高桂英一声厉喝又把她钉在原地:“坐下!!既然来了九莲坪,今天非得掰扯清楚!!”
慧英不敢忤逆高桂英,乖乖坐回火塘边的木桩,红着脸埋在膝盖里,手指把粗麻布围裙绞得变了形。
李来享缩在墙角,偷偷冲石午阳挤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小子闯大祸了。
“慧英十五岁跟着我杀出潼关,”
高桂英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枯手抚过慧英颤抖的发顶,
“我拿她当亲闺女。这些年,保媒的踏破了忠贞营的门槛:文臣武将、英雄豪杰……可她呢?”
她猛地拔高声音,火塘里的柴薪“噼啪”炸开,”
“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从黄花闺女熬成三十三岁的老姑娘!你大婚那晚……”
高桂英嗓子突然哑了,
“她在后山砍了半宿柴,斧头刃都崩了口……”
石午阳的喉结滚了滚,不敢看慧英。
他想起崇祯十七年北京城南的窝棚里,油灯下那捣药的身影。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北京是谁救的你?”
高桂英突然问,目光像刀子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