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
接下来一段时间金元都没出过门。
金太太今儿安排他去见金二少爷,明儿安排他去见金三少爷,第三天带他认识清楚府里的几位姨娘太太。
除了上课照常都没让他闲着,祁沿明瞧着窗边的少年用笔头杵着下巴,蔫巴巴的,好像被雨水打湿的花草,提不起干劲。
几经思忖,他走到桌前:“五少爷送我一程?”
金元缓慢抬头:“哦哦,好的祁先生。”
今日两人都穿着月白长衫,走在一起看着都赏心悦目,不像师生,倒像温润兄长领着纯稚幼弟,两个人挨得也很近。
准确点说是金元无意识的靠近,又在发现后拉开距离,又靠近,又拉开,别扭得很。
祁沿明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五少爷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拍完他也失神了,到北平这个陌生地界,他向来与人和睦,却很注重分寸,大抵是少年身上让他感受到熟悉的鲜活气,忘了对方的主家身份。
可要说到分寸,和金廷垣相处就更没有顾忌,祁沿明想到这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我没有烦心事。”
金元就是被关久了闷而已,他侧头朝祁先生眨了眨眼,问别人是否烦心,自己怎么烦起来?
“就是太久没出去玩,有点闷而已。”
“祁先生才是,有什么忧心的事吧?”
祁沿明了然:“最近北平出了许多事,外面不大安生,其实留在家中反而不错。”
金元也看报,知道最近许多通敌的富商被军队缉拿了,说不定和眼前温雅的祁先生有点干系…………
金太太不让他出门,可能怕他出事,人生地不熟,容易出乱子,所以他也就憋着了。
但他不知道还有一层缘故,金廷芳不在,金廷垣懒得搭理这位五弟,也不想让他出去晃眼,才拘着他。
“祁先生住在哪?安全吗?”
“我住在一片民巷里,还算安全。”
“唉,既然不太平,平日的工作先不去了,课也可以停段时间。”
金元点点头,继而贴心提议,担忧地看着他,莹亮的桃花眼似乎把人都要吸进去了,瞧着赤城得很。
可祁沿明无端觉得少年藏了点自己的小心思,不过自己又有什么值得打探的呢?
“没关系,本来我每天也要出来走动的,普通老百姓又怎么会沾上这些不太平呢呢”
金元眼神质疑,祁先生看着清明,原来也是会说假话的。
“那………”
“你的英文进步得很快,国文也有底子在,学过?”
祁沿明不想和个孩子说这些事,虽然如今十六七已经可以做父亲,在他眼里却还是个小孩,这些个事轮不到他来说、来教,任何人、事干预多了就会朝不可预料之处发展,那就得不偿失了。
金元的进步确实让他吃惊,失踪前是学过字的,可是七年的空白不退反进有些难了,祁沿明仔细批注过每位小姐少爷的课业,金元的字写得生涩,还常有错别字,英文字倒是流利优美,偶尔也会有错处,这些看着都是长久没接触的变现,偏偏学得快极了。
“有位先生资助我,每年都会给我寄银钱,还赠送了许多书籍。”
金元嘟了嘟嘴,对于生硬地换话题有些不甘心:“我都是自己摸索着学的,可能有不对的地方。”
祁沿明点点头,诗经三百余篇都能背诵下来,有些字音却会读错,上回最耳熟能详的子衿也能把嗣念错,原来是自学没有人指导,倒是可以理解,在这样的世道,流落在外能有这样的境遇已经很幸运。
金元也想起了上回的丢脸事,耳尖浮起了一点红,他粗鲁地搓了搓自己的耳朵:“这位先生也姓祁,是燕州大学的教授呢!”
祁沿明看他挺着胸膛、表情骄傲,温和地回:“那真厉害,燕州大学就在北平,五少爷日后可以去拜访一二。”
说着不教,但是祁沿明从上回糖葫芦的事对这位五少爷留下了个“率真可爱,不谙世事”的印象,觉得金元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提点了一下,资助之恩,半师之情,还是要拜访一下的。
“嗯嗯。”
金元敷衍的哼唧,招手:“我请祁先生坐黄包车,上回大哥给我的车费。”
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银元,在阳光下折着点光,黄包车夫还是上次那个,乐呵呵地接过他手里的银元。
祁沿明没有拒绝,无奈地笑了笑:“五少爷,再见。”
金元站在旁边,看他低声和车夫道了谢,把书本压在膝盖上,坐姿挺拔,一身书卷气和清润的气质让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意。
抿了抿嘴,金元慢吞吞的开口:“再见,我的先生喊我元元,你也可以这么喊我……”
黄包车夫跑出一段距离,祁沿明略微怔神,延长的尾音还在耳侧,带有少年特有的清亮。
他回头,气派的府邸前,石狮伫立,少年人还站在原地,漂亮脸蛋有些看不清,身上的蓬勃朝气却难以忽视,看上去就是活泼明朗的小少爷,只是渐行渐远,月白色的身影化作小点,好似被抛却在原地,让人心酸。
让人心酸的五少爷开心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啦啦啦噜噜噜~”
金元心情很好地回去捧了一碟点心出来,靠在石狮边咬了一口,点心留下一个小巧月牙印,他享受地眯了眯眼。
门房心想这五少爷还是在外面野久了,不讲规矩,跑到里边和管家报信去了。
金太太放下茶杯:“闷久了,随他去吧,反正以后他跟老四过,不归咱们管。”
顿了顿,金太太还是觉得这样不规矩,加了一句:“就这一次 。”
一无所知的金元乐颠颠的解决了快一盘糕点,总算把黄包车夫等回来了,满意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才晃悠悠地回去,纤细的身影包括每一个头发丝都在诉说着他的欢快。
下车的金廷垣皱了皱眉,问门房:“他做了什么?”
门房实话实说。
“五弟。”
已经到中庭的金元被叫住,金廷垣踱步而来,狐狸眼威慑意味明显:“我说没说过,事不过三?”
金元僵住,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手里还捧着点心碟子,他讨好地抬了抬手:“大哥,吃枣泥酥吗?”
金廷垣的狐狸眼眯了眯,落到点心碟子上空阔的、窘迫的、仅有的一枚点心上。
“呵。”
“五弟真是恭顺,还知道给兄长剩一枚点心呢。”
金元瞅了瞅点心碟子,不乐意了,省出一枚点心对他来说多不容易啊!
“大哥不想吃就算了,干嘛埋汰人呀。”
金廷垣双手抱胸,目光冷然:“不要左顾而言他,我在问你祁先生的事?”
“你是不是刻意让黄包车夫打听他的行程?”
“鬼鬼祟祟,半点没有规矩。”
金元缩了缩脖子,嘴硬:“我没有!”
“谁叫大哥二哥三哥把家里的车都开走了,我问让黄包车夫把祁先生安全送到家了没!”
“大哥信口开河就冤枉人!”
金廷垣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来信了一星半点没有。
金元嘟嘟嘴,很是委屈,把点心碟子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噔噔噔的小身影看起来矫捷得很,金廷垣冷着脸,端着盘子往堂屋走,金太太只宽慰一句:“廷芳要回来了吧?”
“快了。”
些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加上外面平静下来,金元被看管得松了,让小丫头确认金廷垣不在家,火急火燎的招呼黄包车夫:“快走!”
“得嘞!”
清秋凉意渐浓,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金元头上的礼帽都要翻飞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按住自己的帽子,顾不得看沿路的街景,只记得从主道四处穿梭,拐过七八条巷子,终于在一处茶楼边停下。
茶楼正对着一条巷子,里边热闹,也宽阔,巷子上的匾额写着“石斛街”三个大字,道两边摆着各种杂七杂八的玩意,也有门面,多是些古玩、旧货和一些稀奇玩意,明里暗里的东西都有,至于真假就另说了。
里头摆摊的还有很多是辫子头瓜皮帽的人,一条巷子可以看到头,有些摊子卖力吆喝,有些老神在在地坐着耍,往来的客人也不少,不过月白色的清瘦身影在里边还是非常打眼。
金元一眼就瞧见祁沿明,每个摊子他都要停留一二,看着对这里非常熟稔,不过他每天都要来这里逛一圈,不熟才奇怪。
隔着一小段距离,金元不远不近的跟着,发现他主要是看圆形制品…………
偷摸地做着一定会被金廷垣上家法的“鬼祟”事,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环顾一下四周,这些个摊主看他跟待宰肥羊似的。
金元: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气愤握拳!
“这位少爷,我看你命格奇瑞,贵不可言,只是近来有些烦忧之事,要不要算上一算?”
骗子!封建迷信!
金元内心叽叽咕咕,转身麻溜坐下来了,倒不是信了,是祁沿明回了下头,他心虚地找掩体呢。
算命先生一喜:“相面,摸脉,测字………您选哪样呢?”
金元绷着脸一言不发,就差把“我不信,你是骗子”写在脸上了。
算命先生语塞,他在这石斛街这么多年了,口碑还是有的,这些个爷至少都是高高兴兴的走,放到整个京城,他也是行业里数九数十的………
说京城不说北平是如今新思想浪潮之下,没以前吃香了,尤其一些青年学生很是反感。
金元敛了表情,捏着手发觉自己不大礼貌,算命先生也是一门职业,凭本事吃饭,怎么可以职业歧视呢?
他认认真真打量起来,算命摊子接近巷口,少不得是十几年的老人了,能占上个好位置,插着的旗上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卜算一流张半仙”,桌上五花八门摆放着签桶、龟壳、太极图…………
金元飞快眨眼,白了许多的脸上满是惊叹的神色,好不押韵的对子,好乱的桌子,好松弛的算命先生!
“给!”
干净的小手递出一枚银元,金元热切地盯着算命先生的眼镜:“你的眼镜、不!你的摊子借我一会儿!”
算命先生瞧着这个比园子里的名旦还俏的富少爷,真是长得好,玩得也花,瞧里头那个先生模样的说不准是他相中的。
这些个爷,精于此道地不在少数,麻溜收了钱,他乐呵呵地摘下装备:“那您歇着,托您的福,我正好去喝壶茶,听鼓书去。”
金元坐在算命摊里,背靠石砖,也乐呵起来,小圆墨镜一带,礼帽压了压,还从一旁褂兜里找出假胡子贴上,他真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金半仙上线!
往里看,这个位置是真好,巷子里的情况都能尽收眼底,还有旗帜做遮挡!
祁沿明已经走到右边第五家摊子,他手上拿着一个墨碟,圆形制的,口子也浅,通体黑色,不过看了两眼就放下了。
像他这样有学问的人,对文房四宝四宝情有独钟不稀奇,可祁沿明性情随和,也不是个讲究人啊?文玩摊子上的东西和寻常书斋的可不是一个价。
再看,祁沿明又拿起一块颜色暗沉的木雕,接连几样都是深色的木制品。
这些摊主似乎都熟悉他了,光看不买居然一点不耐都没有,大概因为祁沿明气质温润,亲和文雅,还能唠上几句。
不愧是祁先生!
金元小小鼓掌,聚精会神的盯着,面前落下一个身影也没发觉,等人做到摊子前,问了句:“这位、算命先生,可以算什么?”
金元脱口而出,重复了一遍刚才算命先生的话:“相面,摸脉,测字………您选哪样呢?”
低醇的笑声响起,令他被转移了注意力,正过头来,墨镜蒙着一层暗光依然能清楚映出对方五官深邃的俊美脸庞,狭长眼眸暗藏锋利,却因为上挑的眉峰和微弯的唇角,冲淡了这份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金元差点咬到舌头:“孟………”
“摸脉?就这个。”
孟非臣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西服,坐姿是军人特有的英挺,骨节分明的大手闲适地放到桌面上:“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