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秋末。
日头懒洋洋地悬在西山头,金红的光泼洒下来,给李家院墙外金黄的苞米地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儿,也给打谷场上小山似的稻谷堆镶上金边。风,裹着干爽的凉意和浓郁的稻香,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屋檐下那排沉默的酱缸。空气里,是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气息的丰收味道。
李家灶房里,那盏大号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低矮的土坯墙壁映得一片暖黄。锅里炖着新杀的猪肉粉条,咕嘟咕嘟翻滚着,浓郁的肉香混着柴火的焦香,霸道地钻出来。王大柱、王二强、王六子几个汉子围坐在桌边,深陷的眼窝里映着火光,脸上带着油光,嗓门洪亮地议论着向阳公司刚谈成的省城大单子。王四喜深陷的眼窝里带着书卷气的笑意,枯黑的手指在桌上摊开的新图纸上比划着。吴梅和林静在灶台边忙活,深陷的眼窝里也满是喜气。妮妮抱着虎头,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小手指着墙上王小菊那张穿着白大褂、目光锐利的照片,咿咿呀呀。
笑声、说话声、碗筷碰撞声,在暖黄的灯光下搅成一锅滚烫的、带着希望热气的粥。
屋檐下,那根用竹竿和铝线自制的、简陋的电视天线,孤零零地刺向渐渐染上瑰丽色彩的西天。铝线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白光,像一根倔强却力不从心的标枪,在晚风中微微摇晃,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嗡”声。
王六子(王小六)枯黄的脸喝得通红,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兴奋的光。他枯黑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脖子上那条被吴梅系得端端正正的领带,深陷的眼窝扫过屋顶那根摇晃的天线,又扫过墙上王小菊那张照片里冷灰色的航空研究院巨楼,最后落在桌上那本摊开的、印着“向阳贸易公司”烫金大字的硬壳账本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兴奋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如同被点燃般的急切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取代!
“不行!”王六子猛地一拍桌子!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巨大的光芒!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力道,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这破天线!不行!”
“瞅瞅!”枯黄的手指,极其用力地、笔直地戳向屋顶那根摇晃的竹竿!“就能收俩台!雪花还老大!”
“省城!央视!”
“人家……人家都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看……看那啥……《霍元甲》!”
“咱……咱也得跟上!”
“得架!”
“架个高的!”
“铁的!”
“能收……省台!央视!”
“要……最好的!”
“轰——!”
灶房里瞬间炸开了锅!
“好!六子!有魄力!”
“架!架个铁的!高的!”
“省台!央视!我的老天爷!那得啥样!”
“以后……咱也能看《霍元甲》了!”
“天气预报!准!种地……心里有谱!”
王六子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决断的光芒更加锐利!枯黑的手,极其用力地、又拍了一下桌子!“老赵叔!”
“您……您路子广!”
“帮……帮咱弄!”
“要……最好的铁杆子!最好的‘锅’!” (指卫星接收天线)
“钱……不是问题!”
老赵叔(赵德厚)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精光,枯黄的脸上堆起笑意,枯黑的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行!六子!有眼光!”
“包……包我身上!”
“省城……有路子!”
“弄……弄套好的!”
“保证……让你……看……看个够!”
三天后。晌午。
日头正烈,金灿灿的光砸在李家院墙上,白花花一片。打谷场上,金黄的稻谷堆闪着油亮的光。空气里,稻香混着尘土味,热烘烘的。
院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漆皮斑驳的“解放”牌大卡车。车斗里,堆着几根碗口粗、闪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镀锌钢管!钢管又长又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还有几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带着复杂支架和密密麻麻小格子的——卫星接收天线“锅”!那“锅”锃光瓦亮!边缘锋利!在烈日下闪着令人炫目的金属冷光!像几个巨大的、来自未来的金属蘑菇!车斗旁,还堆着几捆粗黑的电缆线和几个印着洋文、带着旋钮的黑色铁盒子。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深陷眼窝里闪着精光的汉子,正吭哧吭哧地从车斗里往下卸货。枯黑的手臂肌肉贲张,汗珠子顺着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淌,砸在滚烫的尘土里,“滋啦”一声,冒起一小股白烟。
“嘿哟!嘿哟!”号子声在热浪里回荡。
王六子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枯黄的脸晒得黑红发亮!他枯黑的手,死死攥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向阳贸易公司”字样的硬壳笔记本,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卸下来的每一根钢管、每一个“锅”、每一捆电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激动声响!他枯黑的手,时不时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小心!小心点!”
“那‘锅’!金贵!别磕了!”
“钢管!对!就架那!挨着老天线!”
“高!再高点!”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专注的光芒锐利如鹰!枯黄的手指,极其用力地、在空中比划着!指挥着那几个汗流浃背的汉子!
“叮叮当当!”
“嘿哟嘿哟!”
金属碰撞声!号子声!在热浪里交织!
一根根镀锌钢管被极其沉稳地、极其精准地、对接起来!粗大的螺栓被极其用力地拧紧!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钢管一节一节,如同巨人的脊梁,笔直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力量,朝着瓦蓝的天空,刺去!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终,稳稳地固定在屋檐下!那高度!足足是旁边那根旧竹竿天线的三倍还多!如同一柄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巨剑!直刺苍穹!
巨大的银白色“锅”,被极其小心地、极其郑重地、安装在钢管顶端的支架上!支架极其灵活!带着精密的齿轮和旋钮!“锅”面锃亮!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来自太空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这片黑土地!
粗黑的电缆线,如同巨蟒,极其利落地、沿着钢管缠绕而下!一头连接着“锅”背后的神秘接口,一头连接着屋檐下那个印着洋文、带着旋钮的黑色铁盒子——信号放大器!最后,一根崭新的、带着屏蔽层的同轴电缆,极其精准地、接入堂屋里那台半旧的、贴着“飞跃”牌商标的黑白电视机后盖!
“成了!”一个领头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兴奋的光,枯黑的手用力一拍大腿!“六子!试试!”
王六子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激动瞬间炸开!枯黄的脸涨得通红!枯黑的手,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堂屋那台半旧的电视机!枯黑的手,极其用力地、猛地一拧电视机旋钮!
“滋啦——!”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
屏幕上,一片雪花闪过!
紧接着!
“唰——!”
一片清晰!稳定!如同水洗过般的画面!瞬间跳了出来!
省电视台!
巨大的、鲜红的台标!如同燃烧的火焰!稳稳地占据屏幕一角!画面里,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梳着油亮分头的主持人,正字正腔圆、面带微笑地播报着新闻!声音洪亮!清晰无比!没有一丝杂音!没有一丝雪花!
“我的老天爷!”
“真……真清楚了!”
“省台!真是省台!”
“那主持人……头发丝儿都看得清!”
灶房里、院子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和惊叹声!王大柱、王二强几个汉子深陷的眼窝瞪得溜圆!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王四喜深陷的眼窝里也满是激动,枯黑的手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吴梅和林静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枯黄的脸颊飞起红晕!妮妮和铁蛋深陷的眼窝里满是新奇,小嘴张得能塞进鸡蛋!
王六子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狂喜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如同征服了星辰大海般的豪情淹没!他枯黑的手,极其用力地、又猛地一拧旋钮!
“滋啦——!”
画面一闪!
中央电视台!
巨大的、金黄色的台标!如同耀眼的太阳!稳稳地占据屏幕中央!画面里,是庄严的天安门城楼!是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是播音员那字正腔圆、带着巨大穿透力的声音:
“各位观众,晚上好……”
声音清晰!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国家气度!瞬间穿透了堂屋!穿透了院子!穿透了李家小院!在瓦蓝的天空下回荡!
“央视!央视!”
“新闻联播!”
“我的老天爷!真是央视!”
“天安门!国旗!”
“听得真真儿的!”
欢呼声!惊叹声!瞬间达到了顶点!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李家小院!连隔壁院子那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都惊得“咯咯”直叫!
李凤兰腰板挺得笔直,站在堂屋门口。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屋顶那根闪着冷光、直刺苍穹的镀锌钢管天线,扫过那巨大的、银白色的“锅”,又扫过堂屋里那台小小的、却清晰无比地播放着天安门和五星红旗的黑白电视机。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平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枯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老顽童般的狡黠和一种尘埃落定般安然的满足。
“费电……”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如同磐石落地的力量。
“不过……”
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望向瓦蓝的天空,望向那根如同巨剑般刺破苍穹的天线顶端。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平静的光芒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欣慰和一种穿透岁月的、如同星辰般遥远的期许。
“挺好……”
夕阳熔金,将李家小院染成一片暖红。
屋顶,那根崭新的、镀锌钢管的天线,如同沉默的巨人,笔直地刺向瓦蓝的、渐渐染上瑰丽晚霞的天空。银白色的“锅”,在夕阳下闪着冷冽而荣耀的光芒。
天线顶端,一根细长的避雷针,在晚风中微微颤动,指向更高、更远的苍穹。
堂屋里,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清晰洪亮地传出: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农村经济焕发勃勃生机……”
“……科技兴农,教育为本……”
“……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
声音,混着稻香和晚风,在李家小院上空回荡,也飘向更远的、金黄的田野和瓦蓝的天空。
一根天线,刺破了屯子的天空。
一个声音,连接了遥远的京城。
一个时代,正踏着坚实的脚步,穿过黑土地,走向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