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偌大的乾清宫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像冰针扎进耳膜,每一下都带着金属般的震颤。
冷风从雕花窗缝钻入,吹得帷幔微动,烛火忽明忽暗,在青砖地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
宦官伏地,额头贴着冰冷石面,寒气顺着额角渗入骨髓,连呼吸都不敢稍重。
良久,萧景珩的喉咙里逸出一声低沉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笑。
那笑声嘶哑而诡异,像锈铁刮过铜钟,余音未散便凝成霜雾,缭绕唇边。
“投井?”他重复道,语调平缓得令人毛骨悚然,“朕不信她会死。”
翌日,天光未亮,皇城内外已是铁桶一般的戒严。
王宫女“投井”的那口旧井被禁军团团围住,几个膀大腰圆的仵作费力地打捞起一具早已泡得浮肿发白、面目难辨的尸首。
湿淋淋的布衣紧贴躯体,散发出腐败的腥臭,混着井底淤泥的土腥味,直冲鼻腔。
那尸身穿着寻常宫女的青布衣,腰间挂着的身份令牌却清晰地刻着“王氏”二字。
萧景珩一袭玄色龙袍,负手立于井边,井口的水汽混着腐烂气息扑面而来,黏腻地附在脸上,他却恍若未闻。
他盯着那具被白布草草覆盖的尸体,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将其寸寸剖开。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金线,触感粗糙而冰冷。
许久,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瞳孔深处燃起幽暗火焰。
“封锁消息,”他头也不回地对身侧的周谋士下令,声音冷得像井水浸透的铁链,“将三十六处‘鸦眼’全部撒出去,给朕死死盯住烬安亭,一只苍蝇飞进去,朕也要知道是公是母!”
他怎么会信?
那个女人,那个在他梦中给他递帕子、在他盛怒时敢于直视他、在他眼皮底下传递消息的女人,怎么会用这么愚蠢懦弱的方式结束自己?
这不过是另一场金蝉脱壳的戏码。而导演,只能是苏烬宁。
然而,萧景珩布下的天罗地网,注定一无所获。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正的王宫女,此刻正藏身于西苑一口废井的暗道之中。
这暗道是前朝所留,潮湿而狭窄,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腐木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陈年棺椁的尘埃。
墙壁渗水,指尖拂过便是滑腻的苔藓,脚下碎石咯吱作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每日通过埋设于地道尽头的一只青铜瓮倾听动静——那是前朝军营密探所用的“地听法”,瓮口朝向乾清宫方向,覆耳其上,竟能捕捉到百步外窗棂轻启的细微声响。
竹管已换为更可靠的传信方式:赵将军亲信以擦拭廊柱为名,将写有关键词的桑皮纸卷塞入中空扫帚柄内,由巡夜杂役接力送至暗道入口。
王宫女就着微弱的烛火,用特制药水在纸上写下信息,字迹遇水则显。
手指因长期握笔而泛红,掌心还残留着昨夜烫伤的水泡。
纸条被卷成细卷,通过另一条专为传递消息的陶管,由赵将军亲兵连夜送出。
送往烬安亭的第一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陛下昨夜焚毁七本梦录,只留一页写着‘别走’。”
苏烬宁指尖拂过那湿润的纸面,墨迹尚未干透,触感微黏,四个字潦草却力透纸背,仿佛执笔者曾在纸上狠狠划了数遍。
她眸光微沉,窗外雨滴敲打芭蕉,声声入耳。
“时机已到,”她对一旁的林墨和青鸢轻声道,语气平静如深潭,“启动‘烬心计划’,第二阶段。”
青鸢领命,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趁着子时交接班的松懈间隙,她顺着排水沟潜入偏殿,避开巡逻火把的光影交错,不出半个时辰,便悄然抵达内务府年久失修的档案库。
灰尘簌簌落下,霉味浓烈刺鼻,书架倾斜欲倒。
她在最深处翻出十年前一批宫女选秀的名册,羊皮封面斑驳脱落,指尖划过泛黄纸页时,留下淡淡指痕。
苏烬宁的指尖缓缓划过名单,最终停在三个名字上。
这三名宫女与王宫女身形相仿,且都在入宫后不久便因各种原因“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就她了。”苏烬宁指向其中一人。
林墨颔首,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些许淡黄色的“换颜散”。
她们寻回的并非尸骨,而是一名尚存意识的旧部——此女早年服下忠心蛊毒,神志受控,自愿献身为替。
秘术重塑其面容,银针刺入哑穴使其失声,再以“失魂香”迷其心智。
一个面貌酷似王宫女、目光呆滞、无法言语的女子,被安置于北郊一处废弃别院。
数日后,一队奉命搜查乱党踪迹的城卫军“偶然”发现她蜷缩在枯井旁,浑身颤抖,撕扯衣角,在泥地上歪斜写下“苏”字,随即惊恐摇头。
消息传入宫中,萧景珩勃然大怒。
当他看到那个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拼尽全力指向烬安亭方向的“宫女”时,胸中的暴怒与被愚弄的羞辱感瞬间冲垮理智。
“苏、烬、宁!”他咬牙切齿,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眼中杀意沸腾,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四道血痕。
他当即抓起御笔,在明黄圣旨上写下“废后”二字!
墨迹未干,赵将军疾步入殿,单膝跪地:“陛下,万万不可!天象示警,非同寻常!”
几乎同时,太史监官员连滚带爬冲进殿来,声音尖利变调:“陛下!赤莲!赤莲再现!就在方才,太液池上空红光大盛,光耀三更!”
萧景珩握笔的手猛然一僵,废后的旨意终究没能写完。
那一夜,他再度入梦。
梦境不再是阴冷的尸山血海。
春日御花园,暖风拂面,带着桃花与新草的清香。
秋千架下,那个瘦小的宫女蹲在他面前,裙角沾着泥土。
但这一次,她递来的不是脏帕,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赤色莲花,花瓣柔嫩,指尖轻触竟有温热之感。
“哥哥疼的话,”她声音稚嫩,眼神清澈如水,“就把心种进土里,等它长出来,就不怕了。”
画面流转,他是少年太子,独坐东宫书房。
窗外细雨连绵,檐下滴水成串,一把油纸伞悄然停在窗下,伞骨微颤。
门缝被推开一条细缝,一本薄册滑入室内。
风吹开书页,露出五个字:《仁政十策》。
“你说过要做个好皇帝,”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叹息,“我没忘。”
梦至此处,一滴滚烫的泪,竟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鬓角流入耳后,留下灼热湿痕。
“呃啊!”萧景珩猛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里衣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他下意识摸向枕边——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玉佩,没有任何东西。
唯有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他摊开手掌,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竟看到一道新鲜划痕,形状宛如一片莲瓣。
这不是第一道了。
烬安亭内,林墨听完苏烬宁对梦境的描述,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镇魂汤’的药性正在被心锚替代,陛下的潜意识出现了‘依恋复苏’的征兆!必须趁此机会,彻底根除药性,否则一旦反噬,他将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
她取出一张古老丹方:“此为‘破妄丹’,能断一切心魔幻象,但需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烬心莲’的花蕊。”
“此花唯在太液池最深处,三年一开,花开一瞬,仅存一个时辰。”
“我去取。”苏烬宁没有丝毫犹豫。
当夜,亥时三刻,月黑风高。
临行前,林墨递来一枚护腕:“记住,花开仅一瞬,不可恋战。”青鸢检查熏香进度,确认明日可按时送入乾清宫。
苏烬宁换上巡湖宫女服饰,划着一叶扁舟,悄然滑入太液池的黑暗之中。
“末世之眼”在眉心微微发烫,三日内的危险预知化作流动画面:左侧三十步,芦苇荡中有第一波暗哨;前方百米,桥洞下藏着第二波;湖心岛假山后,是第三波。
她如暗夜幽灵,借视野死角与巡逻间隙一一避过。
就在小舟即将抵达湖心,那传说中“烬心莲”的生长之处时,她瞳孔猛地一缩。
水面倒映出的,除了她自己的身影,还有一个持剑而立的玄色人影!
竟是萧景珩!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湖心亭上,手中长剑在微弱星光下泛着森冷寒芒,剑尖直指水中倒影。
杀气,铺天盖地,压得湖面涟漪都为之凝滞。
苏烬宁却连呼吸都未曾错乱分毫。
她稳住小舟,缓缓抬起眼,迎上他那双充满挣扎与狂暴的眸子。
她没有解释,没有求饶,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柄银簪,毫不犹豫地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滴落,砸入墨绿湖水,晕开一抹妖异的红,带着铁锈般的气味弥漫开来。
“你要杀的,”她声音很轻,却穿透夜风,清晰入耳,“从来不是我。”
话音落下,异变陡生!
她滴血之处,湖水仿佛被点燃,一朵巨大的赤色莲花骤然从水底绽放!
莲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燃烧着火焰般的光芒,热浪蒸腾,将整片太液池映照得如同血海炼狱!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苏烬宁带着那朵尚在燃烧的“烬心莲”回到烬安亭。
林墨立刻取其花蕊,辅以百种珍稀药材,开炉炼丹。
炭火噼啪作响,药香氤氲升腾。
青鸢则手脚麻利地将剩余花瓣碾碎,制成香丸,悄无声息混入新一批送往乾清宫的“安神熏香”之中。
而在乾清宫,萧景珩一夜未眠。
他盯着墙上一幅早已焚毁、此刻凭记忆重绘的肖像——画中少女掀开盖头,笑意温婉,眼波如水。
他忽然提笔,在空白圣旨上写下四个大字:“停刑七日。”
随即扬声传召:“赵将军!”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疲惫,却又夹着一丝决绝,“沈家一案,发回重审,所有涉案官员,暂免拘押,听候再审!”
消息传出,满朝震动。
唯有烬安亭中,苏烬宁推开窗,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初生的鱼肚白,轻声自语:“现在,轮到我来教你……什么叫活着。”
远处,太液池上最后一缕赤色光华缓缓沉入水底,仿佛一颗沉寂了三十余年的心,在黑暗深渊中,终于开始了第一次,微弱而坚定的跳动。
晨曦微露,一道沉默的身影踏着初光,出现在乾清宫外的白玉石阶之下。
竹帚轻扫,枯叶与夜露一同被推向角落,那“沙沙”之声,在万籁俱寂的清晨听来,竟似某种古老的咒语。
他低垂着头,左袖微微滑落,露出腕上一道陈年烙印——形如折翼之鸦。
这一日,他扫的地,比往常多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