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金陵城的柳絮已如飞雪。秦淮河畔的贡院门前,二十九岁的唐寅望着刚刚张贴的榜文,解元二字赫然在列。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折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恭喜伯虎兄!”身后传来学子的贺喜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转身时,他已恢复平日那般疏狂模样,拱手笑道:“侥幸而已。”
这场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梁储,此刻正在贡院后堂细细品读唐寅的《论语》题答卷。当读到“圣人守正道,明主思异才”一句时,他忍不住拍案而起,对副主考说道:“此子才气,当真冠绝江南!”
窗外春色正浓,梁储却在这份答卷里读出了更深的意味。唐寅在文中写道:“夫正道者,非拘泥古法,乃通变之谓也。昔孔子周游列国,岂为固守一隅?故圣人守正而出奇,明主思异而用常...”这般见解,在八股取士的科场中堪称异数。
三日后举行的鹿鸣宴设在秦淮河边的望江楼。新科举人们身着青衫,头戴方巾,个个意气风发。唐寅坐在首席,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酒过三巡,侍从捧来文房四宝,按例要请解元题诗留念。
唐寅已有七分醉意,他推开宣纸,径自取过一柄素面团扇。狼毫蘸墨,寥寥数笔,一个执桂而立的仕女便跃然扇上。他在旁边题道:“攀桂宁无分,吹香应有缘。”落款时,特意用了“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章。
举子中有人窃窃私语:“唐解元这般狂放,怕是...”
“你懂什么?”旁边年长些的举子打断他,“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
唐寅恍若未闻,继续在团扇右下角添上一轮朦胧月影。月光照不见的地方,几片桂花正悄然飘落。
赴京赶考的前夜,苏州下起了细雨。唐寅站在书房里整理行装,继室何氏推门进来,将一件青缎披风放在箱中。
“此去京城,夫君万事小心。”何氏轻声道。
唐寅回头看她,烛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放心,”他笑道,“待我蟾宫折桂,便接你去京城居住。”
何氏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一包松烟墨放进箱笼。
次日启程时,文徵明等好友都来相送。文徵明塞给唐寅一封信:“家父在京中有位故旧,必要时或可相助。”唐寅随手接过,道谢后便登上了北去的客船。
船行三日,在江阴码头停靠时,上来一个锦衣公子。这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身后跟着两个书童、四个仆从,箱笼竟有十余件之多。
“在下江阴徐经,阁下莫非就是唐解元?”年轻人径自走到唐寅面前行礼。
唐寅还礼让座,二人寒暄起来。原来这徐经是江阴巨富徐家的公子,也是今科举人。得知唐寅也要进京赴考,徐经热情相邀:“既然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在下已在通州备好客栈,正好一同温书。”
唐寅本不喜这等排场,但见徐经言辞恳切,又想路上有个伴也好,便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行程,让唐寅见识了何为挥金如土。徐经包下的客船极其豪华,每日饮食都要靠岸采买最新鲜的食材。更令唐寅诧异的是,徐经随身带着一个檀木书箱,里面装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各色时文范本。
“这些可是花重金从京中求来的,”徐经神秘地说,“都是程敏政大人的手笔。”
唐寅闻言微微蹙眉。程敏政是当今有名的学者,官拜礼部右侍郎,据说此番很可能担任会试主考。私下收集考官的文稿,虽不违制,终究有些投机取巧之嫌。
船到通州那日,已是腊月将尽。码头上早有徐家仆从等候,引着二人来到城西一家客栈。令唐寅吃惊的是,徐经竟将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
“这是...”唐寅站在装饰精美的客房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科考大事,岂能怠慢?”徐经笑道,“我已让人备好静室,你我正好潜心备考。”
安顿停当后,徐经常独自外出。唐寅偶有问起,他都说是去拜访京中故旧。有次唐寅深夜醒来,听见隔壁徐经房中似有陌生人的声音,隐约听到“程府”、“试题”等词。但他当时睡意朦胧,并未深想。
年关过后,徐经越发忙碌起来。这日他兴冲冲来找唐寅:“伯虎兄,你猜我得了什么?”不待唐寅回答,他便压低声音,“是程大人府上流出的策论题!”
唐寅心中一震:“此言当真?程大人府上的题目,如何能流出来?”
“这你就不必问了。”徐经得意道,“我花重金买通程府一个得宠的书童,断不会错。”
“此等行径,与舞弊何异?”唐寅正色道,“贤弟还是速将题目销毁,免得惹祸上身。”
徐经不以为然:“伯虎兄太过迂腐。科场之上,各凭手段。再说,这题目未必就是真的,不过参考而已。”
见劝不动徐经,唐寅只好警告他:“你若执意如此,切莫牵连他人。”
徐经满口答应,却在这日午后送来几页文稿:“这是小弟根据题目草拟的策论,请伯虎兄指点。”
唐寅本欲拒绝,但转念一想,看看徐经写了什么,也好心中有数。这一看之下,不禁暗暗吃惊。徐经虽家境富裕,学问却平平,可这几篇策论不仅文采斐然,见解更是精辟。特别是那篇《治河策》,对黄河水患的分析鞭辟入里,提出的治理方案更是老成谋国。
“这当真是你所写?”唐寅忍不住问。
徐经支吾道:“自然...自然是在下所作。”
唐寅不再多问,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
正月十五元宵节,唐寅独自进城赏灯。在国子监附近的一家书肆,他偶遇了程敏政。原来程敏政那日微服来买书,认出唐寅后主动上前攀谈。
“阁下可是江南唐伯虎?老夫读过你的乡试文章,那句‘圣人守正道,明主思异才’,甚妙!”程敏政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却极有神采。
唐寅连忙施礼。二人就在书肆旁的茶舍聊了起来,从《论语》谈到时政,十分投缘。临别时,程敏政道:“三日后老夫在府中小聚,有几个门生过来论文,伯虎可有兴趣?”
这样的邀请,对任何一个举子都是难得的机遇。唐寅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多谢大人厚爱,只是考期在即,学生还想多温习几日。”
程敏政赞赏地点点头:“不骄不躁,甚好。”说完便告辞离去。
唐寅站在茶舍门口,望着程敏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二月九日,会试正式开始。贡院门前车马塞途,各地举子排成长队等候搜检。唐寅见到不少江南同乡,彼此简单寒暄后,便默默整理考篮。
搜检到徐经时,衙役从他的考篮底层摸出几页文稿。徐经连忙解释:“这是平日习作,带来以备参考。”衙役检查后未见异常,便放行了。唐寅在一旁看得分明,那正是徐经之前给他看过的策论。
三场考试下来,唐寅自觉发挥尚可。特别是策论题果然与治水有关,他结合江南水利的见闻,写得颇为顺手。出场时,他看见徐经满面春风,心中那点不安又浮了上来。
变故发生在放榜前三日。那日清晨,唐寅正在客栈院中散步,忽然闯进一队锦衣卫。为首的小旗官亮出腰牌:“哪位是唐寅?哪位是徐经?”
“在下便是唐寅。”唐寅镇定地回答。徐经闻声从房中出来,见状脸色顿时白了。
“奉旨查案,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小旗官一挥手,校尉们便上前围住二人。
“敢问所犯何事?”唐寅问。
“给事中华昶弹劾程敏政泄题,你二人涉嫌舞弊。”小旗官冷冰冰地说。
唐寅脑中“嗡”的一声,转头看向徐经,只见他面如死灰,双腿不住发抖。
诏狱比想象中更加阴森。唐寅和徐经被分开关押,每日只有审问时才见面。主审官是都察院的御史,问题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如何从程敏政那里得到试题。
“学生与程大人素无往来。”唐寅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素无往来?正月十五,你与程敏政在茶舍密谈半个时辰,可有此事?”
唐寅这才明白,那日的偶遇竟成了罪证。他详细说明了经过,但主审官显然不信。
三日后,案情有了新进展。锦衣卫在徐经的行李中搜出了几页草稿,经比对,与试题相似度极高。更麻烦的是,徐经招认这些文稿来自程府。
“唐寅可知情?”主审官逼问。
徐经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唐...唐兄劝阻过我,说此举不妥...”
这句话本该为唐寅开脱,但在主审官听来,却成了唐寅知情的证据。
接下来的审讯越发严厉。唐寅被反复追问与程敏政的关系,甚至连鹿鸣宴上那幅《桂花仕女图》都被翻出来,说是“攀附权贵之证”。
一个月后,判决下来了:程敏政罢官归乡;徐经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唐寅革去功名,发充浙藩为吏。
听到判决时,唐寅竟笑了出来。那笑声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离开京城那日,天空飘着细雨。唐寅背着简单的行囊,独自走出城门。没有人送行,只有守城兵卒好奇地打量这个曾经的解元。
在杭州藩司衙门报到那日,主管官员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唐寅,按例你该充任书吏。”官员递过一块腰牌,“去库房领官服吧。”
唐寅接过腰牌,上面“小吏”二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握着腰牌走到钱塘江边,望着滚滚江水,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梦。梦中他身着绯袍,正站在金銮殿上应对皇帝的垂询。醒来时,月光满床,他还为此写了一首《梦仙谣》。
“士可杀,不可辱!”他大笑三声,将腰牌用力掷入江中。官服随之飘落,在浊浪中翻滚几下,便消失不见。
回到苏州时已是初夏。他推开家门,只见庭院荒草没膝,堂屋门楣上结着蛛网。邻居闻声过来,告诉他何氏早在月前就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唐寅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许久没有动弹。夕阳西下时,文徵明提着米酒推门进来。二人相视无言,只是对坐饮酒。
“伯虎,今后作何打算?”文徵明终于问道。
唐寅不答,起身取笔蘸墨,在斑驳的墙壁上挥毫:
“清风明月俱无价,痛饮狂歌空度日。”
写罢掷笔,他对文徵明笑道:“我欲买下城东那座废弃的桃花庵,从此做个闲人。”
文徵明看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当夜唐寅醉倒在空屋中,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金陵贡院。只是这一次,他站在门外,看着年轻的举子们意气风发地走进考场,而自己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
晨光微曦时,他醒了。枕边还放着那柄鹿鸣宴上画的团扇,仕女手中的桂花依然鲜艳,只是墨色已有些黯淡。
他起身推开窗,见庭中一株野桂正开着细小的白花,香气却浓郁得让人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