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楼小会议室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窗外渐亮的天光彻底隔绝。惨白的日光灯光下，烟雾缭绕，混合着浓重的咖啡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椭圆形的长会议桌旁，坐满了人。院领导、各职能部门负责人、调查组成员、还有包括林晚晚在内的几个昨晚当班的核心医护人员。急诊科主任张主任坐在靠近末位的位置，脸色灰败，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他旁边的座位空着——那是留给沈砚的，但他没有来。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昨晚的电梯安全事故及后续处理。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调查组的西装男（林晚晚现在知道他是院监察室的王主任）面无表情地复述着初步调查结果：电梯老化，维护记录存在疏漏，突发故障导致轿厢意外坠落……措辞依旧是那份冰冷通报的翻版，只字未提救援过程。
“……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轻伤，性质严重，影响极其恶劣！”一位分管后勤的副院长声音严厉，手指重重敲着桌面，“工程部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必须严肃追责！”“家属那边情绪非常激动！”另一位负责医患关系的领导眉头紧锁，“要求巨额赔偿，还要追究‘救援不当’导致老张死亡的‘责任’！舆论压力很大！”
“调查组初步认定，”王主任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念一份技术报告，“沈砚医生在事故应急处置中，未能充分评估现场风险，采取撞门等激进手段，客观上加剧了轿厢结构的不稳定性，对最终未能成功救援张某负有一定间接责任。因此，暂停其职务的决定是必要且合理的程序……”“间接责任”？“加剧不稳定性”？
林晚晚坐在靠后的位置，指尖冰凉。她看着台上那些严肃的面孔，听着那些冰冷而精准的词汇，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们像是在解剖一具没有生命的机器，分析着每一个螺丝钉的受力点，却完全忽略了在那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那个以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和重力的人！忽略了那徒手拉住下坠轿厢的几秒钟，是两条生命得以生还的唯一窗口！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牛仔裤口袋里那个纸飞机的棱角，清晰地硌着她的腿侧。
“……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死者遗体，安抚家属情绪，尽快平息事态，消除负面影响！”院长最后总结，语气沉重，“遗体目前还停放在医院太平间。家属要求尽快处理后事，但……情绪很不稳定，拒绝任何形式的沟通。保卫处要加派人手，防止过激行为。张主任，”他看向急诊科主任，“你们科里，也要做好内部安抚工作，统一口径，不要节外生枝！”“统一口径”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林晚晚一下。她猛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匆匆推开会议室的门，神色紧张地走到保卫处长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保卫处长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站起身：“什么？！不见了？！”
这突兀的变故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院长！王主任！”保卫处长声音都变了调，“刚接到太平间值班员报告……死者张某的遗体……遗体不见了！”“轰！”
如同在凝固的胶水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那么大个人，还能飞了不成？！”“值班员呢？监控呢？！”“简直胡闹！乱上加乱！”
院长猛地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查！立刻封锁现场！调监控！给我查清楚！谁负责的？！人呢？！”混乱中，林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直冲头顶！老张的遗体……不见了？就在家属情绪激烈、院方焦头烂额的这个节骨眼上？这绝不是巧合！
她下意识地看向监察室王主任。他那张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地扫视着混乱的会场。调查组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王主任对院长点了点头，迅速带着他的人起身离开了会议室，显然是直奔太平间而去。会议在一片混乱和震怒中被强行终止。领导们脸色难看地匆匆离开，留下各科负责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晚晚，”张主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叫住正要离开的林晚晚，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你也听到了，现在乱成一锅粥。IcU那边，产妇的情况你要盯死，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其他的……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明白吗？”林晚晚看着主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份沉重的警告和祈求，她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明白，主任。”
走出行政楼，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林晚晚心头的沉重和寒意。行政楼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对着大楼门口，被保安艰难地拦在外面。气氛更加紧张。
她没有回急诊，也没有直接去IcU。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医院最僻静、最阴冷的角落——太平间所在的那栋灰色小楼。
通往太平间的路格外安静，高大的树木投下浓重的阴影，即使天已大亮，这里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森。小楼门口拉着黄色的警戒线，几个穿着深色制服的保卫处人员和两个穿着西装、显然是监察室的人正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低声交谈着。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林晚晚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通往地下停尸房的厚重铁门。
就在这时，铁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推开。王主任率先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阴沉，如同笼罩着一层寒霜。他身后跟着两个监察室的人，还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太平间值班员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
“王……王主任！我真的不知道啊！”值班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昨晚……昨晚送来的时候，我登记好的！就放在3号冷柜！锁得好好的！我……我后半夜就眯了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会儿……醒来……醒来人就不见了！冷柜锁是开的！钥匙……钥匙我一直挂在腰上的啊！”他慌乱地摸着空荡荡的腰间。“监控呢？”王主任的声音冰冷刺骨。
“这……这栋楼的监控……上……上个月就坏了……”值班员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绝望，“报修单……报修单还没批下来……”“坏了？”王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怒意，“这么巧？！”值班员吓得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
王主任不再看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周围，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每一个角落，扫过远处树下阴影里的林晚晚。那目光在林晚晚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林晚晚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树影里。
王主任没有停留，带着人，押着那个几乎崩溃的值班员，快步离开了太平间门口，朝着保卫处的方向走去。空气中只留下值班员绝望的呜咽声和保卫人员沉重的脚步声。警戒线依旧拉着。太平间的铁门敞开着，像一张无声的、冰冷的巨口，吐出里面阴森森的寒气。
林晚晚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值班员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锁是开的，钥匙还在腰上，监控坏了……这不可能是意外！更不可能是老张自己“走”了！有人拿走了老张的遗体！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在一个监控“恰好”坏掉的地方！目的是什么？组织尸检？销毁证据？还是……为了加剧矛盾，把水搅得更浑？
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那个纸飞机。坚硬的棱角带着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着她什么。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冰冷，简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和赤裸裸的警告：停尸房的光，好看吗？好奇心太重，会害死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