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城根下的城墙便被飞龙卫的玄色告示糊得满满当当。
那告示纸色沉郁,上头“生死状”三个大字用朱砂写就,笔锋凌厉,触目惊心,瞧着便让人脊背发寒。
末尾“死伤概不负责”六个小字墨迹未干,底下却已按了几枚殷红指印,个个都按得极深,似要渗进砖缝里去,想来是头几日便有那胆大的应了选。
这告示一出,满城皆知,原是为那镇邪塔之事。
先前朝廷尚有抚恤金发放,以安遗属。
如今却改了章程,言明凡欲应选入塔者,须先立此状,言明入塔之后,无论遭遇何种凶险,或死或伤,皆与朝廷无干,全凭各人本事自求多福。
消息传开,街头巷尾顿时炸开了锅。
西城肉铺的王屠户刚宰完一头肥猪,手里还提着沾血的菜刀,挤到告示前扫了两眼,当即就红了眼,把菜刀往案板上“哐当”一剁,唾沫星子飞溅:“他娘的!这不是把咱们当猪仔往鬼门关里赶么!先前还给些抚恤,如今连这点念想都断了,这是逼着人去送死啊!”
不远处的说书摊子前,瞎眼的老艺人正摸着竹板,闻言重重敲了下醒木,长叹一声:“唉,诸位听听,这叫什么道理?那镇邪塔本是镇邪之用,如今却要活人去填命。先前死了人,朝廷给些抚恤金,好歹是份念想,如今这生死状一立,便是死了也白死。太平年月不见钟馗,却要拿百姓血肉去喂那塔中恶鬼,造孽哟!”
旁边酒楼的店小二端着空托盘经过,插了句嘴:“老师傅也别这般说,朝廷这告示上写得明白,‘各凭己能,自愿选择’,又没人拿着刀架脖子逼你去。那塔中凶险,谁不知晓?若没几分真本事,谁敢去蹚那浑水?真要是有能耐镇住邪祟,往后的好处,怕是也少不了。”
人群里顿时又吵嚷起来,有胆小的吓得直往后缩,念叨着“可不敢去”。
有先前领过抚恤金的人家,望着告示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也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攥着拳头似在掂量,却终究没敢上前。
这般议论纷纷,足足闹了几日。到了第七日晌午,日头正盛,那选拔处门前悬挂的铜铃,却蒙了层薄薄的灰,风吹过也只晃了晃,再无先前报名者按铃时的清脆声响。
过往百姓皆是远远绕开,无人再敢轻易触碰,似那铃绳上也缠了塔中的阴邪一般。
街角的阴凉地里,几个衙役斜挎着腰刀,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子。石子弹出去,在青石板路上滚了几滚,没入墙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
这几日街面静得反常,连平日里最闹腾的孩童都鲜少露面,倒显得他们这几个人影有些多余。
忽然,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两声,沉闷得像是敲在人心上。几人抬头望去,日头才过晌午,离起更还早得很,这更夫竟提前敲了梆子,倒像是在预警什么,听得人心里发沉。
不远处的茶棚下,杨柳青望着空荡荡的选拔台,那木台孤零零立在那里,台面上的灰尘被风吹得打旋。
他转头看向斜倚在竹椅上的吕明微,对方手里摇着把青竹扇,扇面半遮着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
杨柳青扯了扯嘴角,带着点玩笑的语气,“你看这光景,前几日还吵吵嚷嚷,如今连个敢靠近的都没有。那塔中邪祟再不镇压,怕是要出大事。你手里那几道符,真就打算揣着发霉?就不能露两手,给朝廷镇镇场子?”
吕明微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扇骨,“笃、笃”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闻言,他掀起眼皮瞥了杨柳青一眼,扇子往膝盖上一搁,懒洋洋道:“镇场子?朝廷又没给我额外的供奉,早去晚去,还不都一样?难不成先去了,那塔底的宝贝能多分我一半?”
说罢,他端起旁边的凉茶盏,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将那股子凉意咽下去,才慢悠悠开口:“你也瞧见了,这朝都地面上,太平日子过久了,真有能耐的没几个,倒是吹嘘自家祖上多厉害的不少。前几日报名的那几个,看着横,真遇上事,还真不顶用。”
杨柳青笑起来:“嘿,合着你早就算计好了?我就说你这几日稳坐钓鱼台,原是等着看风向呢。”
吕明微没接话,竹扇重新摇起来,目光投向天边。
那里的乌云比昨日更沉了些,像是浸了墨的棉絮,正缓缓压过来。他忽然停了扇,扇子尖朝着选拔台的方向一点:“不急,且再等等。”
“等什么?”杨柳青追问。
吕明微压低了声音,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拍:“等这场雨落下来,也等那试场里真见了血,死伤成了常事,各方藏着的势力都摸透了塔中深浅。到那时,咱们再去,才是时候。”
吕明微眼梢一挑,掠过丝几不可察的狡黠,竹扇在掌心转了半圈,不轻不重地敲在杨柳青肩头:“混口饭吃罢了,总得有个正经名头。这时候冒头,底下深浅不知,真被那帮吏员按个‘引魂卒’的差事,日日守着乱葬岗子打更,岂不是亏得慌?”
杨柳青被他敲得缩了缩脖子,刚要回嘴,却见吕明微已转头望向远处的镇邪塔方向,眼帘半垂着,手里的竹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懒怠再说话。
这般过了五日,镇邪塔外的死寂终是被一声嘶哑的咳嗽打破。
那日天刚放亮,守在殿外的御灵卫正打盹,忽闻殿门“吱呀”作响,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出来,直挺挺跪倒在石阶上。
那人衣衫被撕得褴褛如破布,浑身上下满是黑褐色的血渍,脸上一道伤口从眉骨划到下颌,血还在汩汩往外渗。
围观的百姓里有人认出来,这是前几日在城隍庙讨饭的流民,据说不知得了什么胆量,竟也报名入了殿。
没过半个时辰,便有御灵卫提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出来,丢在那流民面前。
汉子挣扎着抓过钱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磕了个响头便踉跄着去了,想来是寻地方治伤安身。
此时的御灵卫,暂借了旧衙门西侧的闲置税课司署办公。
那院落原是收税的地方,墙皮斑驳,廊下堆着些蒙尘的旧账册,瞧着逼仄陈旧,却胜在偏僻。
周遭皆是高墙,只留一个侧门供人出入,门前两个佩刀卫卒守着,倒比别处多了几分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