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换取能与你,并肩走向最终审判的资格。」
6月26日,阴天,顾氏集团。
黄梅天像被浸在一只潮闷的玻璃罐里。雨,不大,却无休无止。
窗外,雨水黏腻地附着在玻璃幕墙上,将陆家嘴的摩天楼群晕染成一片模糊、压抑的水彩。
并购谈判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顾氏总部的顶层会议室。
空气因中央空调的过度运转,显得干燥且冰冷,与窗外的潮湿割裂成两个世界。
黑色的会议长桌如一汪凝固的寒潭,倒映着在座诸人矜持而贪婪的脸。
林满静坐于顾建宏身侧,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一个离权力中心最近,也离自己内心最远的位置。
她一身的炭灰色西装套裙,脸上是一层精心修饰的淡妆,微薄的粉底无法给脸颊带上暖意,反而更衬得肌肤冷如瓷器。
那眸子,既清亮,又绝望。
林满目光低垂,将自己融入这片压抑的背景里,一言不发。
上午十点整,会议室那扇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
顾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肩头带着室外的微潮水汽,那股清冽的气息甫一入内,便冲淡了室内的潮气与算计。
身后,周序然双拳紧握,满眼悲愤。
顾沉的脸上既无愤怒,也无颓丧,只有近乎荒芜的平静。
林满看到他眼底无法掩饰的血丝。他像是独自承担了所有的风暴,只为将那第一缕天光,借给她。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掠过那些幸灾乐祸的、探究的、伪善的脸,最终与林满遥遥对望。
那一眼,只有短短一秒,却像横亘了一个世纪。
没有怨恨,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温度。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共谋与交托。
随即,他便移开视线,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坦然地在顾建宏对面那个属于“失败者”的位置上,平静落座。
“小沉,你可算来了。”
顾建宏靠在椅背上,打破了寂静,那姿态像极了一个宽宏大量的大家长。
“外面下雨,没淋着吧?给小顾总倒杯热茶。”
顾沉没有理会他这虚伪的客套。抬眸,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二叔,我时间有限。开始吧。”
一个“二叔”称谓,将对方的虚伪顶了回去,把一场商业谈判,拉回了家族内部的审判席。
这副不卑不亢的姿态,让顾建宏脸上的笑容一僵,轻哼一声,也不再伪装,示意身旁的并购负责人方总监:“小方,你来跟顾总,把我们的收购意向,再明确一遍。”
方晓璐推了推金丝眼镜,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始宣读那份早已没有悬念的判决书:
“……根据双方意向,序伦科技将旗下生物技术板块,包括其全部固定资产、研发团队、以及附属的一百二十三项应用型专利,整体打包,作价……三十亿,出售给顾氏集团旗下FLoREScENcE paris。”
“三十亿?”周序然的拳头瞬间攥紧,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顾沉,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脸涨得通红。
顾沉没有理会报价,平静地开口:“方总监,流程性的东西不必赘述。我想直接和董事长谈附加条款。”
他直接跳过了讨价还价的环节,让准备了一肚子压价说辞的方总监愣在了原地。
顾建宏眉毛一挑,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
“好啊。你想谈什么?”
“我听说,”顾沉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顾氏希望序伦科技签署一份长期的竞业限制协议。”
“没错。”顾建宏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不紧不慢,“为了保障顾氏的投资回报,我们需要你的序伦科技承诺,在未来五十年内,不再进入生物技术领域。”
五十年。
在这日新月异的科技行业里,这已经不是商业条款了。
这不是并购,这是赶尽杀绝!
怎么也没想到,顾建宏在面对利益和权力面前,血脉亲情,竟如此一文不值。
林满握着水杯的手指猛然收紧,冰冷的玻璃硌得她指骨生疼。
她盯着桌面光可鉴人的倒影,竭力控制着自己抬眼去看顾建宏的冲动。真怕自己眼中的恨意会出卖他们之间的一切。
“五十年前沿技术都迭代多少轮了!你这是要逼死我们!”
周序然气得猛地站起,却被顾沉一只手按了下去。
那只按住他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却稳如磐石。
顾建宏根本不理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顾沉,等待他的反应。他就是要欣赏顾沉被这个条款彻底压垮的样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顾沉点了点头。
“可以。”
两个字,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连顾建宏都因这意料之外的干脆而愣住了。
“我接受这个条款。”
他说得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在同意一份午餐的订单。
林满知道,他同意的是一个断送序伦科技商界价值的不平等条件。总是这样,将最重的枷锁,亲手为自己戴上。
“但是,”顾沉继续说道,“但是,作为对价,我要求顾氏集团,将目前所持有的全部,也就是5%的序伦科技创始股份,无偿转让回我个人名下。”
……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如果说顾建宏的条款是羞辱,那顾沉的要求就是反戈一击。
“小沉,你疯了?”一个董事脱口而出。
顾建宏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笑道:“小沉,你是不是没看清现在的形势?你是在被并购,不是在投资。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提这种要求?”
“就凭这五十年的协议。”
顾沉的目光终于从水瓶上移开,直视着顾建宏,眼神锐利如刀,
“二叔,各位董事,你们都清楚,序伦的生物板块不止值三十亿。我愿意接受这个价格,还附送一份长达五十年的禁令,等于是在用序伦的未来,为这笔交易的‘安全性’做担保。”
他环视众人,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
“这5%的股份,对顾氏而言,是一个监视我的窗口,但也是一个不稳定的资产。只要我还在,你们就会担心我另起炉灶,让你们今天的收购贬值。而我提出的,是一个一揽子解决方案:你们拿走市场和利润,我拿回公司的完整独立性。这叫资产置换,很公平。”
“一个彻底的了断。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顾沉的话,让原本轻松看戏的董事们,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他们是商人,他们听懂了“风险”和“麻烦”这两个词的真正含义。
顾建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资深董事——陈董,他曾是跟过顾云深,缓缓清了清嗓子:
“董事长,”
“我觉得……小沉的提议,并非全无道理。一个干净的资产包,总比一个有潜在法律纠纷的要好。”
一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也纷纷交换着眼神,开始低声附和。他们的算盘打得更深。
他们要的是钱,是利益,是分红。
更何况,顾沉说到底,是顾云深的儿子,是顾老爷子曾经带出来的商业奇才。
顾云深在顾氏集团内部,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力。
在座的不少人,都曾受过顾云深的提携。
把他的独子逼到绝路,再用一份屈辱的股权协议拴着他,这无异于是在家族内部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谁也无法保证,未来会不会有心怀不满的家族成员,或是忠于旧主的老人,以顾沉为旗帜,掀起新的风浪。
“陈董说得对。”另一位董事接话道,“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彻底买断,他也彻底出局,对大家都公平。”
顾建宏看着这群昨天还对他唯命是从的“盟友”,心中产生了些许怒火。
但他知道,他不能否决董事会的集体意志。
“……投票吧。”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结果毫无悬念,压倒性通过。
法务部门效率极高,修改后的协议很快被打印出来,一式两份,由顾建宏的秘书恭敬地送到了长桌的两端。
一份放在顾建宏面前,另一份,则被轻飘飘地放在了顾沉面前。
目睹全场的一切不平等的谈判,林满看向顾沉的眼神平静,可在那平静之下,心脏却疼得快要死掉。
她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压下喉间涌起的哽咽,每一次吸气都像刀片刮过气管。
顾沉拿起笔,在那份宣告序伦科技未来五十年,商业生涯死刑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林满听来,无比刺耳。
签下的,是放弃序伦未来五十年的权利;割让的,是自己的心血与骄傲。
顾沉签完,将笔帽“咔哒”一声合上,动作干净利落。随即,带着周序然,转身离去。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会议室里静默了三秒,随即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和庆祝。顾建宏也重新堆起了胜利者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这一切的喧嚣,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林满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以及那份他刚刚签过字的协议。
手不自觉地抬起,用力按在了胸口吊坠那个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正在分崩离析的心。
一场谈判,一场献祭。
祭品,是他。而她,是唯一清醒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