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灰烬早已冷透,书房里只剩下墨香与书卷陈旧的气息。李恪每日的生活规律得像一架精准的漏刻,读书、习字、射箭,偶尔在王府花园里散散步,对那僻静小院里的皂坊,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只是偶尔过问一下进度,再无亲自鼓捣的兴致。
他表现得像一个真正被皇权威严和现实挫折磨平了棱角的藩王,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沉湎于故纸堆中。就连王德,有时看着自家王爷那沉静得过分的侧脸,心中也会泛起一丝不确定的恍惚。
然而,这份刻意营造的平静,很快就被来自外界的力量打破。
这日午后,李恪正在翻阅《孙子兵法》,王德又一次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比上次“三司会皂”时更甚的惊惶。
“王……王爷,”王德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手里捧着一份做工粗糙的揭帖(类似大字报),“府门外……不知何时被人贴了这个!”
李恪眉头微蹙,接过那份揭帖。纸张粗糙,墨迹歪斜,内容却极为恶毒。上面不仅大肆渲染他“御前失仪,秽乱朝堂”的旧事,更将“净垢皂”的生意污蔑为“与民争利,盘剥百姓”,甚至隐晦地暗示他借工坊之地,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君父!末尾,还煽动性地写道:“此等无德无行、不忠不孝之徒,焉配亲王之位?望有司明察,以正视听!”
手段卑劣,用心险恶。这已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或政见不合,而是要将他在道德和政治上彻底毁灭,置于死地!
“何处发现的?”李恪的声音冷了下来。
“就……就贴在府门外的石狮子上,清晨换岗的侍卫发现的。已经有不少路过的百姓围观……议论纷纷。”王德脸色苍白,“王爷,这……这是有人要往死里陷害您啊!巫蛊之事,历朝历代都是大忌!”
李恪攥着那份揭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除了这份,可还有别的?坊间可有流传?”
“老奴已派人悄悄查探,目前只发现这一份。但……但既然有人敢贴到王府门口,恐怕私下里的流言,早已传开了。”王德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一名值守侧门的护卫快步来报:“王爷,宫里有内侍到,宣陛下口谕!”
李恪心中一凛。来了!对方的攻击果然不止一成!这揭帖只是造势,真正的杀招,恐怕就在这随后而来的口谕中!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沉声道:“开中门,准备香案接旨。”
前来宣旨的并非张阿难那样的心腹大太监,而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内侍,神色倨傲,宣读口谕时声音尖利:
“陛下问:吴王李恪,闭门思过期间,坊间忽起流言,言尔府中工坊,所行非止制皂,更有异动。尔当自省,可有行差踏错,授人以柄?陛下令尔,即刻上书自辩,陈情事实,不得有误!”
口谕的内容看似给了辩解的机会,但那“异动”、“授人以柄”的用词,以及限时“即刻上书”的命令,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问责意味。结合刚刚出现的揭帖,这几乎就是一道催命符!
年轻内侍宣读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恪:“吴王殿下,陛下的意思,您可听明白了?这自辩书,还请尽快,奴婢也好回宫复命。”
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流言蜚语,恶毒揭帖,再加上皇帝这明显带着怀疑的质询,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他牢牢困死。
王德和周围的仆从早已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李恪却在那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甚至对那内侍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有劳中官奔波。本王明白了,这就书写自辩陈情书,还请中官稍候片刻。”
他转身走回书房,步伐稳健,背影挺直。
对方这一套组合拳,狠辣而迅速,几乎不给他喘息之机。但他并非全无准备。这些时日的“蛰伏”与“读书”,并非全然无用。
他铺开纸张,研墨提笔,略一思索,便落笔书写。他没有在“巫蛊”这等莫须有的罪名上过多纠缠,那只会越描越黑。也没有痛哭流涕地诉冤,那只会显得软弱。
他的自辩书,开篇先以极其恭谨的语气,感谢父皇的训诫与给予辩解的机会。接着,他坦然承认“净垢皂”工坊确实存在,但强调此举完全是为了遵循父皇“自行设法”的谕令,弥补用度,且所有工序皆在府内,合法合规,绝无任何“异动”。他甚至将工坊的日常运作、物料来源、产出用途都写得清清楚楚,坦荡得令人意外。
然后,笔锋一转,他开始陈述近日遭遇:先是京兆府等三司无端查问,他已据理力争,将其驳退;如今又有匿名揭帖污蔑,散布流言。他将揭帖上的内容简要复述,并未添油加醋,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恶毒。
写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沉痛而带着一丝委屈:
“……儿臣自知往日顽劣,御前失仪,罪有应得,故闭门思过,深居简出,唯求读书明理,修身养性,以赎前愆。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儿臣不知因何故,竟遭此等接连构陷?若因‘净垢皂’微利碍了他人之眼,儿臣情愿即刻关闭工坊,将所有制作之法献于朝廷,分文不取,只求清净!”
他以退为进,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利益之争,暗示自己是因挡了别人的财路而遭报复。
最后,他重重写道:
“父皇明鉴万里!儿臣虽愚钝,亦知忠孝大义,巫蛊厌胜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儿臣纵死,亦不敢行此悖逆之事!此等流言,非但要置儿臣于死地,更是玷污天家清誉,其心可诛!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流言来源,揪出幕后主使,还儿臣一个清白,亦正朝纲视听!”
“儿臣恪,泣血顿首,恭请圣裁!”
写完,他吹干墨迹,检查一遍,确认语气不卑不亢,既有委屈申诉,又保持了皇子的体统,并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了皇帝——您看,我老老实实关禁闭,却总有人来找茬,甚至用巫蛊这种大罪来害我,这不仅是针对我,更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啊!
他将自辩书封好,交给那等候的内侍。
内侍接过,似乎有些意外于李恪的平静和迅速,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送走内侍,李恪站在书房门口,望着秋日高远的天空,目光冰冷。
对方出招了,他也接招了。
接下来,就看那位坐在龙椅上的裁判,如何判定这一回合的胜负了。
他相信,父皇绝不会喜欢有人利用他的权柄,来行构陷皇子之事。这触碰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这场无声的惊雷,或许,正是他打破这沉闷僵局的一个契机。
他低声对王德吩咐:“去告诉张匠人,工坊……暂时停工,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但之前试制的那些新‘香皂’样品,给我拿一份过来。”
“王爷,您这是?”王德不解。
李恪没有回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有些东西,是时候提前拿出来了。光靠辩解是不够的,他需要展现出更大的、让对方投鼠忌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