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腐心林时,鞋底还沾着松脂凝成的硬块,像裹着层透明的尸蜡。眼前的荒原上突然出现一道狭长的峡谷,峡谷两侧的岩壁是暗红色的,表面布满细密的凹痕,像被无数指甲反复抓挠过。峡谷深处飘着层青灰色的雾,雾气里隐约能看见些直立的黑影,一动不动,像排沉默的墓碑。
“那是‘噬影回廊’。”阿砚的声音带着种金属摩擦的冷硬,“进去后,影子会被岩壁吃掉,要是影子没了……人就会变成雾里的‘影奴’,永远困在回廊里,替岩壁抓新的影子。”
我攥紧怀里的玉佩,碎口处的血痂被风吹得发脆。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它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边缘却有些模糊,像被什么东西啃过,缺了块不规则的角。
峡谷入口立着块黑石,石面上刻着行歪歪扭扭的字:“影在人在,影亡人亡”。字迹是白色的,凑近了才发现,是用无数细小的指骨拼出来的,指骨的断口处还沾着些半透明的膜,像影子蜕下的皮。
走进峡谷的瞬间,风突然停了。岩壁上的凹痕里渗出些黏液,淡黄色的,带着股晒干的稻草味。脚下的碎石“咔嚓”作响,踢开一块,底下露出片灰白色的东西——是人的指甲,层层叠叠堆在一起,都朝着峡谷深处倾斜,像在朝拜。
雾里的黑影越来越清晰,是些直立的人形,身上裹着破烂的衣袍,袍角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痕迹里混着些黑色的粉末,像被碾碎的影子。其中一个黑影突然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我却看不见它的脸,它的头部位置只有一团浓黑的雾,像个没有脸的幽灵。
“你的影子……很好看。”黑影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像风吹过破洞的纸,“能……给我吗?”
我猛地后退,影子在岩壁上抖了抖,边缘的缺口更大了。黑影突然朝我飘来,衣袍下伸出些细长的手臂,手臂是半透明的,像用影子织成的,指尖泛着青灰,抓向我的影子。
“别碰它!”阿砚的声音炸响,我摸出腰间的刀,刀身映出我的影子,影子的手里也握着把刀,朝着黑影砍去。刀刃穿过黑影的身体,没有碰到任何实体,却激起一阵黑雾,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往后退了退,头部的浓雾里闪过些细碎的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岩壁突然“嗡嗡”震动,凹痕里的黏液开始沸腾,滴落在地上,冒出白色的泡沫。我的影子在岩壁上被越拉越长,边缘被凹痕一点点“啃”掉,疼得我头皮发麻,像自己的皮肉被撕开。
“快走!”我朝着峡谷深处跑,黑影在身后紧追不舍,衣袍扫过地面的指甲堆,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虫在爬。跑过一个拐角,眼前突然出现面巨大的石壁,石壁光滑得像面镜子,映出我的身影——可镜中的“我”没有影子,眼眶是黑洞洞的,正对着我露出诡异的笑。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镜中的“我”突然开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没有影子,才是真正的自由。”
它伸出手,从镜里穿出来,指尖碰到我的影子,影子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边缘又缺了一块。石壁上的黏液顺着镜边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无数个没有影子的人,都在朝着我招手,嘴里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它们都是‘影奴’。”阿砚的声音带着恐惧,“被吃掉影子后,就会被困在镜里,只有找到新的影子,才能换自己出去。”
镜中的“我”笑得更欢了,从镜里钻出更多的手,抓向我的影子。我挥刀砍向镜面,“哐当”一声,镜子裂开道缝,镜中的“我”发出惨叫,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些黑色的液体,像融化的墨。
裂缝里突然涌出更多的黑影,都是些没有影子的人,他们的衣袍下拖着长长的锁链,锁链是用影子的碎片做的,黑色的,泛着金属的光泽。它们朝着我围过来,嘴里喊着“给我影子”,声音像无数根针往耳朵里扎。
我转身往回跑,却发现来路被堵死了,入口处的黑石移到了这里,石面上的字变成了“进来了,就别想走”。岩壁上的凹痕全部张开,露出里面的牙齿状凸起,正一点点往中间合拢,像要把整个峡谷变成个巨大的嘴。
“把影子给我,我就让你过去。”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雾里传来,是个穿寿衣的老太太,她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像只被踩扁的虫,“我孙女……就差最后一块影子,就能从镜里出来了。”
她的寿衣上绣着朵牡丹花,和我奶奶生前穿的寿衣一模一样。我盯着她的影子,那团黑雾里隐约露出个小女孩的轮廓,正对着我哭,哭声细弱得像只快死的虫。
“奶奶?”我喉咙发紧,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镜中的“我”又在笑了,石壁的裂缝越来越大,更多的影奴钻了出来,它们的手已经够到我的影子,影子在地上剧烈扭动,像条濒死的鱼。
“别信她!”阿砚的声音带着急切,“那是‘影媒’,专骗活人的影子给镜里的影奴!你看她的寿衣!”
我猛地看向老太太的寿衣,牡丹花的花瓣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是孩童的指骨,花蕊处的丝线是黑色的,像用影子搓成的。老太太的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黑雾,和其他影奴一样,头部位置只有团浓黑,雾里传出小女孩的笑声,和哭声一模一样,诡异又黏腻。
“抓住她!”老太太嘶吼着扑过来,影奴们的锁链突然收紧,缠向我的脚踝。我挥刀砍向锁链,锁链断开,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溅在岩壁上,凹痕里的牙齿状凸起突然停止合拢,像是被碎片烫到了。
石壁上的镜子突然全部碎裂,镜中的影奴们发出绝望的尖叫,身体化作黑色的粉末,被风吹散。那个穿寿衣的老太太也渐渐透明,最后变成个小小的黑影,钻进岩壁的凹痕里,消失不见,只留下朵绣在石头上的牡丹花,花瓣慢慢枯萎,露出里面的白骨。
峡谷的入口重新出现,黑石上的字变回“影在人在,影亡人亡”。我往入口跑,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边缘的缺口在慢慢愈合,像被什么东西补好了。跑出峡谷时,回头看,岩壁上的凹痕全部闭上了,青灰色的雾渐渐散去,露出些直立的石碑,碑上刻着无数个名字,每个名字的旁边都画着个小小的影子,有的完整,有的残缺,像一张张未完成的画。
夕阳的光落在身上,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完整无缺。怀里的玉佩不再发烫,碎口处的血痂裂开,掉出些黑色的粉末,像被碾碎的影子,风一吹,散在地上,和石碑旁的粉末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阿砚的声音没有再响起,或许他的影子也被留在了回廊里,变成了某块石碑上的名字。我知道,只要还有光,就会有影子,有影子的地方,噬影回廊就永远存在,它会藏在光与影的缝隙里,等着下一个迷路的人,用他们的影子,去补那些永远补不完的缺口。
风穿过荒原,带着远处腐心林的松脂味,我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像在对我点头,又像在对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