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镇的清晨七点,准时被一道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
电话来自林小禾,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惶:“姐,你下来一下。”
五分钟后,在镇小学那栋略显斑驳的教师宿舍楼下,林晚秋见到了她的堂妹。
林小禾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封皮质地精良,却像一块烫手的烙铁。
“刚在楼下信箱发现的。”林小禾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林晚秋接过信封,指尖能感觉到纸张不寻常的厚度与硬挺。
她撕开封口,里面滑出的东西让空气瞬间凝固——那是一张设计典雅的烫金婚礼请柬。
封面上,两个名字并排而立,灼痛了她的眼睛:“陆承宇 & 林晚秋 敬邀”。
婚期,定于两周之后。
“我不知道,”林小禾急切地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晚秋的目光在那两个名字上停留了三秒,脸上一贯的冰冷纹丝不动,仿佛那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符号。
她翻过请柬,指腹在光滑的背面轻轻摩挲,一股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颗粒感传达到她敏锐的神经末梢。
“真实之眼”的超强直觉在脑中拉响警报。这不是普通的纸。
她拨通林小禾的电话,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没答应过这场婚事,也从未签署任何邀请函。”话音稍顿,她下达了指令,“别用手碰背面,把它装进证物袋,立刻送到技术组。告诉他们,重点做纤维与墨水成分分析,特别留意是否有隐形水印或追踪粉末残留。”
林小禾心头一紧,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哪里是请柬,分明是一封战书。
两小时后,分析结果以最高加密等级传回林晚秋的终端。
结论让她眼底的寒意更深了几分:请柬用纸,确实来自承安建筑集团内部印刷厂的特供批次。
更关键的是,请柬背面涂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微量定位纳米颗粒——一种通常用于高端商务礼品,以实现信息监控与物流追踪的尖端技术。
陆振业这是在用最优雅的方式,给她戴上一副无形的镣铐。
他在警告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上午十点,镇外的废弃砖窑,冷风卷着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晚秋主动约见了陆承宇。
两人隔着一堆噼啪作响的篝火而坐。
火焰跳动,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长时间的沉默像实体般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是陆承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显得格外低哑:“我爸昨天召开了董事会。”他盯着火堆,仿佛想从那里面找到一丝温度,“决定全面退出青禾镇的所有项目。”
林晚秋终于抬起眼,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直直刺向他:“是‘退出’,还是‘切割’?”
她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将手中的平板电脑转向他。
屏幕上,一个音频波形图正在跳动。
她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经过技术手段增强处理的通话录音清晰地流淌出来,那是陆振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酷:“……事情如果压不住,就让承宇彻底脱身。对外就说,他和林家的丫头因为调查产生矛盾,感情破裂,婚事告吹。承安集团的损失是小,陆家的根基不能动。”
陆承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但随即,那股力道又像被抽空一般,缓缓松开了。
他眼中的震惊、愤怒、痛苦交织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绝望。
林晚秋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迅速蔓延。
但她知道,此刻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她关掉录音,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也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姿态,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那笔总额高达九百万的‘项目咨询费’,到底进了谁的户头。陆承宇,如果你还想救你自己,就告诉我。”
她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在给自己寻找一个无需亲手将他送入绝境的理由。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正当林晚秋返回临时办公室时,技术组的内线电话急促地响起。
陈秘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却依然难掩的激动:“晚秋同志,我们成功了!通过反向渗透境外云盘的底层数据,恢复了那个被多次覆盖删除的《终审说明_v3.docx》的原始版本!”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发给我。”
文件很快出现在她的加密邮箱里。点开的瞬间,她的瞳孔猛然收缩。
文件中,赫然列出了一份包含七个名字的虚假搬迁户名单,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标注着“已故”,却仍在按月领取高额的易地搬迁生活补贴。
而名单的第五行,那个熟悉到刻入骨血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林建国。
她的父亲。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文件详细记录了每笔补贴资金的流转路径。
所有资金在经过数次虚假账户转移后,最终都汇入了一个在邻市注册、名为“禾源农产”的空壳公司。
而该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一个叫“宋哲”的人。
林晚秋的大脑嗡的一声,一段被尘封的记忆猛然被撬开。
宋哲,那是陆承宇大学时期的室友,也是他创业初期的合伙人。
这个人,在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当场身亡。
她甚至还陪着悲痛的陆承宇去参加过葬礼。
当时的事故调查报告写得清清楚楚:车辆刹车系统严重老化,意外失灵。
林晚秋猛然想起一个被她忽略了太久的细节。
那场车祸发生的时间,恰好是她父亲林建国头七之后的第二天。
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死亡,在这一刻,被一串罪恶的数字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下午三点,陈秘书的电话再次打来,这次是正式通报:“晚秋同志,省厅的立案侦查令已经批准下达,正式对青禾镇党委书记周德海涉嫌伪造国家公文、贪污扶贫资金、滥用职权等多项罪名启动刑事调查程序。同时,联合调查组已获取搜查令,将于明日清晨六点,同步对镇政府档案室、财政所及承安集团驻青禾镇项目办事处,进行依法查封搜查。”
命令已经下达,巨大的国家机器开始隆隆转动,再无回头之路。
林晚秋挂断电话,独自走到小学操场边。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孩子们正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晨跑,稚嫩的口号声和欢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她望着那一张张纯真无邪的脸庞,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枚随身携带的旧式英雄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在掌心硌得生疼。
这是父亲的遗物。
这支笔,曾写下无数公正严明的批文,也曾在她童年的作文本上留下鼓励的红圈。
但如今
这支笔,不再仅仅是寄托思念的信物,它成了罪与罚的见证。
傍晚六点,暮色四合。
林晚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临时驻地。
推开房门的瞬间,她脚步一顿。
书桌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标记。
但只一眼,她的呼吸就停滞了。
那信封上寥寥几个字的笔迹,力透纸背,风骨卓然,熟悉得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逆流。
那是父亲的手书。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拆开信封。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或忏悔,只有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的、边缘已经泛黄的稿纸。
上面用钢笔写着一段仿佛未完成的话:
“……晚秋,若有一天你执剑而来,请记住,真正的罪,不在纸上,而在人心深处。”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被什么打断,又或者,是他自己选择了停笔。
林晚秋怔怔地立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重如鼓。
终于,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砸落,迅速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紧接着,泪水便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滑落。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远处,镇政府大楼的办公区灯火通明,在深沉的夜幕下,像一头蛰伏于黑暗中、亮着无数只眼睛的巨兽。
而这一次,她必须斩断血脉相连的过往,才能照亮这片土地的未来。
她缓缓抬手,用指背抹去脸上的泪,眼神中的悲恸与脆弱在短短几秒内被重新淬炼成钢铁般的坚决。
她走到书桌前,将那页稿纸小心翼翼地放在台灯下铺平,仿佛要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箴言,刻进自己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