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残念化作的慰灵之光,如同净化后的雨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天地之间,当铺内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肃穆。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很久,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猫崽呜咽般的抽泣声,细细地、执拗地钻进了这片寂静。
这哭声不似寻常婴孩洪亮,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冷与委屈,却又奇异地纯净,不含丝毫杂质,只是单纯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悲伤。
风铃轻轻响动,声音柔和,仿佛怕惊扰了这小小的悲恸。
我抬眼望去,只见门槛边,蜷缩着一个几乎看不清形体的、半透明的小小光团。
它太小了,小到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只能勉强看出一个婴儿的轮廓,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虚无的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发出那令人心碎的啜泣。
这是一个未能降世的鬼婴。
它甚至没有机会沾染人世的复杂,便已夭折,唯一的执念,便是那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
它似乎哭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抬起“头”——那里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团更加浓郁的、代表悲伤的阴影。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带着奶腥气和冰凉的触感,传入我的感知:
“典当……‘怨气’……想听……阿娘……哼歌……”
它的诉求简单到让人心尖发颤。
它甚至不明白“怨气”是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体内有种让它不舒服的东西,它想用这个不舒服的东西,换一首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它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什么是转世,它只是想念那个它曾短暂依偎、却从未真正见过的温暖怀抱。
我沉默地看着这个小小的、无助的魂灵,心中泛起一丝难得的酸楚。
它的“怨气”,或许并非针对任何人,只是对生命戛然而止的巨大失落与不解。
“织梦娘。”我轻声唤道。
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织梦娘悄然现身,她看着那哭泣的鬼婴,眼中充满了母性的怜悯与温柔。
她走到近前,并未急于触碰,而是柔声问道:“孩子,你想找阿娘,听她给你唱歌,是吗?”
鬼婴的光团瑟缩了一下,怯生生地“望”着织梦娘,然后用力地点了点模糊的“头”。
“好,婆婆带你去找阿娘。”织梦娘的声音如同最柔软的羽毛,“不过,阿娘可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不能打扰她。婆婆让她在梦里给你唱歌,好不好?”
鬼婴似懂非懂,但它感受到了织梦娘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如同月光般的气息,它犹豫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带着一丝期待。
织梦娘伸出指尖,一缕七彩的梦境丝线轻柔地缠绕住鬼婴那微弱的光团。
她闭上眼,灵识顺着鬼婴魂魄中那丝与生母最为本源、即便轮回转世也无法彻底磨灭的血脉联系,跨越茫茫人海,追寻而去。
我守在旁边,能看到织梦娘眉头微蹙,显然在纷繁的轮回印记中寻找那特定的一缕,并非易事。
过了许久,她眉头舒展,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找到了。”她轻声道。
织梦娘的指尖光芒流转,开始构筑一个温暖、安全的梦境。
在梦中,她寻到了那位母亲——一位如今过着平凡生活、面容慈和的年轻女子。
织梦娘并未惊扰她,只是将鬼婴那纯净的思念与渴望,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拂过女子的梦境边缘。
梦中,女子仿佛心有所感,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开满鲜花的路上,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
她循声走去,看见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正对她伸出小手。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柔情与悸动涌上心头,她自然而然地抱起孩子,轻轻摇晃着,下意识地哼唱起一首旋律简单、却充满爱意的摇篮曲。
那是她小时候,她的母亲曾哼唱给她的歌。
与此同时,当铺内,织梦娘将梦中的画面与歌声,通过梦境丝线,清晰地传递给了鬼婴。
那哭泣的光团猛地停止了颤抖。
它“听”到了!
那温柔、舒缓的曲调,那记忆中渴望已久的、属于母亲的嗓音!
它模糊的五官努力地凝聚,仿佛在专注地倾听。
它身上那股冰冷的、被视为“怨气”的沉重能量,在歌声的抚慰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一点点消融、消散。
它不再哭泣,光团变得温暖而明亮。它微微晃动着,仿佛在母亲的怀抱中安然享受。
那首简单的摇篮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鬼婴的光团变得无比纯净、通透。
最后,它传递出一丝满足、安详的意念,如同睡前的呢喃:“阿娘……好听……困了……”
它的光团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柔和的光粒,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带着那首摇篮曲的余韵,安然地、满足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它终于在心念的歌声中,得到了永恒的安眠。
织梦娘收回梦境丝线,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却有泪光闪烁:“它睡得很安稳。”
我点了点头,心中亦是一片柔软的触动。这个未曾真正活过的孩子,用最纯粹的方式,完成了与母亲迟到已久的告别。
我走到柜台后,账册上,新的字迹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
“收,鬼婴典当之物:‘未降世之怨’。织梦娘寻其母转世,于梦中得闻摇篮曲。一曲安魂,化解执念;未曾拥抱,却得母爱,安然归去。”
这笔典当,没有交换,只有给予。
一首梦中的摇篮曲,偿还了一个微小灵魂对温暖的全部渴望。
执念驿灯的光芒,今夜格外柔和,如同母亲守护的臂弯,照亮了这条通往永恒安眠的、充满爱意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