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来得沉，暮色漫过朱墙时，宫灯便一盏盏亮了起来——纱罩是藕荷色的，昏黄的光透过薄纱，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晃动的影，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灯油香。更夫敲过初更的梆子，养心殿那边的消息便顺着宫道传了过来，像一阵轻风吹过檐角铜铃，虽轻，却让每个等着消息的人都心头一震——敬事房的刘公公捧着绿头牌去了又回，今晚，皇上翻的是咸福宫晋贵人富察兰茵的牌子。
消息先传到东配殿时，富察兰茵正坐在梳妆台前，让婢女晚翠给她卸发间的银簪。铜镜是黄铜磨的，亮得能映出鬓边的细绒，镜中女子眉眼端庄，烟霞色暗纹宫装刚换下，身上只着一件浅杏色寝衣，领口绣着细弱的兰草纹——那是她特意让人绣的，针脚仿着早年孝贤纯皇后常穿的一件寝衣，连兰草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小主，小主！”殿外传来小宫女春草兴奋的声音，还没等晚翠放下手里的银簪去开门，人就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攥着块叠得齐整的明黄锦帕，帕角绣着小小的龙纹，是宫里传旨时专用的样式，“敬事房的刘公公刚在院外传了话，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让您好生准备着，半个时辰后就来接您去养心殿！”
富察兰茵的手猛地顿住，指尖还捏着支银簪，簪头的小珍珠蹭过指尖，却没再往卸妆盒里放。她抬眼看向铜镜，镜中的自己眼底瞬间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却又刻意压着，只让笑意停在颊边，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知道了，慌什么，仔细失了规矩。”她语气故作平淡，可指尖却轻轻摩挲着寝衣领口的兰草纹，指腹划过细密的针脚，藏不住的得意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晚翠也跟着笑，连忙放下手里的银簪，取过梳子给她重新梳理头发：“小主这是大喜啊！刚入宫就能得皇上的恩宠，往后的日子定是越来越好。您看您这模样，皇上见了定会喜欢。”
“嗯。”富察兰茵应着，目光落在梳妆台右上角的描金漆盒上，声音轻了些，“把那盒里的赤金点翠簪取出来。”晚翠连忙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支点翠簪——翠羽是最好的滇南翠，用细金丝缠成兰草形状，簪头坠着三粒细小的珍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这可是入宫前我母亲特意找江南最好的银匠打造的，”富察兰茵看着簪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银匠说，当年给先皇后打首饰时，也常用这样的翠羽。”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母亲拉着她的手说的话：“你眉眼像极了先皇后，皇上念着皇后的情分，定会对你多几分上心。这簪子你带着，既是富察家的体面，也是你的依仗。”这话在她心里打了个转，野心便像春草似的冒了出来——皇上今日第一个翻她的牌子，定然是记着富察皇后的好，把对皇后的深情移到了她身上。只要她牢牢抓住这一点，平日里多学些皇后的言行举止，比如说话时放轻语气，走路时放缓脚步，皇上的恩宠就不会断。眼下是贵人，再过些日子，嫔位、妃位还不是唾手可得？若是运气好些，能诞下一位皇子，那时候……她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连呼吸都重了些——若是有皇子傍身，就算将来不能立刻封后，也能占住先机，等时机成熟，富察一门出两位皇后，可不是世间少有的富贵？到时候，宫里谁还敢小瞧她富察兰茵？
“晚翠，”她忽然开口，语气比刚才更郑重，“别梳太复杂的发髻，就挽个随云髻，把这支点翠簪插上就好。再找件浅粉色的寝衣，就是绣着海棠纹的那件——我听内务府的嬷嬷说，皇上从前常夸先皇后穿海棠纹的衣裳好看。”
晚翠连忙应着，手脚麻利地给她梳理。铜镜里的女子，随云髻松松挽着，鬓边点翠簪轻轻晃动，浅粉色寝衣衬得她肤色白皙，眉眼间那份温婉，竟真有几分当年孝贤纯皇后的影子。富察兰茵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的笑意再也压不住，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今夜见了皇上，该先问安，再提一句“臣妾今日绣兰草时，忽然想起先皇后常说兰草有君子气”，既显得体面，又能勾着皇上的旧情，这样一来，皇上定会更记挂她。
东配殿的欢喜还没散，后殿的颖常在巴林湄渃就听到了消息。她正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让婢女阿宝给她剥石榴——白瓷碟里已经堆了半碟红艳艳的石榴籽，颗颗饱满，是御膳房刚送来的新鲜果子，可她却没心思吃，只拿着支银簪在碟子里拨来拨去，把石榴籽拨得东倒西歪。
“主儿，”阿宝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手里的石榴刚剥了一半，指甲缝里还沾着石榴汁，“刚听院外的小太监跟兰草姑姑说，皇上今晚翻了晋贵人的牌子，刘公公都来传旨了。”
颖常在的手猛地顿住，银簪“叮”地撞在白瓷碟上，清脆的声响吓了阿宝一跳，手里的石榴也掉在了地上。她猛地转头，眉头皱得紧紧的，额前的碎发都跟着抖了抖，身上石榴红的宫装衬得她脸色有些难看，像被霜打了的果子：“你说什么？翻了那个富察兰茵的牌子？”
“是……是真的，兰草姑姑都应了刘公公的话，错不了。”阿宝连忙捡起地上的石榴，小声应着，又把碟子里的石榴籽往她面前推了推，“主儿别气，吃点石榴顺顺气，这果子甜着呢。”
“吃什么吃！”颖常在一把推开瓷碟，石榴籽撒了一地，红艳艳的颗粒滚到脚边，像碎了的宝石，“你说本小主比那晋贵人差在哪？论容貌，本小主的眼睛比她亮，皮肤比她白；论出身，她是富察家的女儿，可本小主是巴林王的亲女儿！我身后有蒙古四十九部，皇上难道不该先想着拉拢蒙古，先翻我的牌子吗？”
她越说越气，站起身在殿里来回走，鬓边的赤金嵌红宝石簪子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坠子撞得叮当响，连腰间的玉佩都跟着晃动。“凭什么啊？就因为她姓富察，长得像那个死了的皇后？皇上也太糊涂了！”她话里带着不满，却又不敢明着说皇上，只能把气撒在晋贵人身上，“那个富察兰茵，平日里装得端庄，走路都要慢三步，背地里指不定用了什么手段，说不定是让她母亲给内务府递了话！”
阿宝连忙上前扶着她的胳膊，温声劝道：“主儿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皇上许是刚入宫，先顾着富察家的颜面——毕竟先皇后刚走没几年，皇上念着旧情也是有的。等过些日子，皇上见了主儿的好，知道主儿身后有蒙古四十九部的支持，定会专宠主儿的。到时候，晋贵人哪里还能比得上您？”
这话倒是说到了颖常在的心坎里。她停下脚步，眉头稍缓，可眼底的不服气还没散，伸手拨了拨鬓边的簪子：“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那个富察兰茵，本小主可不会让她好过。等她从养心殿回来，本小主倒要瞧瞧，她到底得了什么好处，敢在咸福宫摆架子！”
阿宝见她气消了些，连忙又剥了颗最大的石榴籽递到她嘴边：“主儿说得是。您先消消气，来日方长，您的机会还多着呢。您看这石榴籽，多甜，吃了也能顺顺心。”
颖常在张嘴吃下石榴籽，甜意顺着舌尖散开，可心里还是堵得慌。她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纱帘，目光落在东配殿的方向——那里的宫灯亮得刺眼，连带着窗纸上的影子都透着热闹。她咬了咬唇，眼底满是不甘：她巴林部的公主，从小在草原上谁不捧着？怎么入宫了，反倒比不过一个靠祖上颜面的富察氏？今夜这口气，她咽不下。
西偏殿的氛围，却与东配殿的热闹、后殿的气闷截然不同。谨常在钮祜禄姈月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金刚经》，书页是宣纸的，边缘泛着浅黄，是早年宫里的旧本。烛火在书页上投下跳动的影，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个字照得清晰，她穿一身浅碧色寝衣，料子是软绸的，贴在身上舒服，头发松松地挽着个元宝髻，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簪头雕着片小小的竹叶，神色平静得像殿外的夜色，连呼吸都匀净。
“小主，”婢女清芷轻声禀报，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菊花茶，杯沿是白瓷的，描着细弱的兰草纹，“东配殿的晋贵人被翻了牌子，敬事房的刘公公刚在院外传了旨，兰草姑姑已经应下了。”
谨常在翻书的手顿了顿，指尖停在“如梦幻泡影”几个字上，却没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过了片刻才淡淡道：“知道了。”说完，便轻轻翻过一页，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晚风大”之类无关紧要的小事。
清芷把菊花茶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看着自家小主平静的侧脸，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小主，您就不着急吗？晋贵人刚入宫就得主子恩宠，往后怕是会越来越得势，说不定还会借着富察家的势头压咱们一头。”
谨常在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烛火上，烛芯偶尔爆个小火花，她的眼神却没动，语气平静无波：“着急什么？我出身钮祜禄氏，本就是皇亲国戚，入宫时便知自己身份自带关注度——若是初入宫就独占恩宠，反倒会成众矢之的，被冠上‘急功近利’的名头，惹来其他妃嫔的忌惮，不值当。”
她端起菊花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清苦在舌尖散开，让她的思绪更清晰。“皇上翻晋贵人的牌子，一来是念着先皇后的旧情，二来是顾着富察家的颜面，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若是这个时候凑上去，要么显得不懂分寸，要么会被人当成‘和富察氏争宠’的靶子，怎么算都不划算。”
清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里攥着帕子，还是有些担忧：“可若是晋贵人一直得宠，皇上忘了小主，怎么办？”
“放心。”谨常在打断她的话，目光重新落回《金刚经》上，指尖轻轻划过书页，“恩宠这东西，最是不长久。晋贵人靠的是富察家的颜面和先皇后的影子，可影子总有淡的时候，颜面也总有磨光的一天。我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皇上念腻了‘皇后影子’，或是旁人有了什么动静，到时候再露面，才能一击即中。这个时候，沉住气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烛火映在她的脸上，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眼底的深浅，只觉得那份平静不是装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芷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明白，自家小主看似恬淡，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宫里的恩宠像天上的云，抓不住，唯有谋算和耐心，才是真的依仗。
殿外的梆子敲过二更，夜色更沉了，连宫灯的光都显得比刚才暗了些。东配殿的灯还亮着，富察兰茵正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仪容，指尖轻轻拂过点翠簪的翠羽，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后殿的灯也亮着，颖常在蹲下身，看着地上散落的石榴籽，忽然抬脚碾了碾，眼底的不甘混着戾气；西偏殿的灯却暗了些，谨常在已经合上书，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呼吸匀净，仿佛今夜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连院外传来的、养心殿接人的宫灯脚步声，都没让她眼睫动一下。
同一座咸福宫，三道不同的心思，像三条看不见的线，缠绕在紫禁城的夜色里。今夜的恩宠，是富察兰茵的起点，是颖常在的不甘，是谨常在的等待，却终究只是这场宫斗的开始。往后的日子里，还有更多的算计、更多的较量在等着她们——而那盏从养心殿来的宫灯，正顺着宫道慢慢移动，灯光虽弱，却照亮了晋贵人的希望，也点燃了其他人心里的暗流，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像极了这宫里捉摸不定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