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王妃这话,本王倒是……听不懂了。”
萧夜澜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羽毛,轻轻拂过柳惊鸿紧绷的神经。
他将她蓄力一击的重拳,化作了飘在空中的一团棉絮,轻飘飘,软绵绵,却让她所有的后续招式都无处着力。
承认?他不会。那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否认?他也不屑。那会显得他心虚。
于是,他选择了第三条路——装傻。
用最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无赖的话。他将那枚被她挑破的、写着“局中人”的真相,又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并微笑着,将选择权重新交到了她的手上。
说下去。
他用眼神示意。
继续你的表演,让我看看,你究竟还知道多少。你敢不敢,在这间屋子里,当着我的面,撕开我所有的伪装。
柳惊鸿的心,沉静如古井。
她预料到了这个反应。如果他轻易承认,那他就不是萧夜澜,不是那个能让北国军中校尉的信物和南疆地形图共存一室的疯子。
他是一头狡猾的狼,在享受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她刚刚的行为,无异于一只老鼠,主动跑到了猫的面前,对它说:我知道你是一只猫。
现在,这只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想看她下一步是会亮出自己的爪牙,还是会吓得掉头就跑。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这样的交锋中,谁先急于解释,谁就落了下风。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做了一个让萧夜澜眼中兴味更浓的动作。
她转过身,走向了那张摆放着茶具的红木小几。
她的步态很稳,曳地的嫁衣裙摆在地毯上滑过,发出一种织物摩擦的、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洞房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萧夜澜没有动,只是坐在轮椅上,目光像两道无形的绳索,牢牢锁在她的背影上。
他看着她纤细的腰肢,看着她行走时沉静的肩线,看着她乌黑的发髻上那支简单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在烛光下摇曳出一点温润的光。
从背后看,她与京城任何一个名门闺秀并无二致。
可就是这样一具看似柔弱的躯壳里,藏着一个能在他杀意笼罩下,心跳都不曾紊乱一分的灵魂。
柳惊鸿在小几前站定。
上面温着一壶茶,旁边是两只干净的白瓷茶杯。茶具很普通,不像是王府应有的奢华。
她伸出手,提起了那把小小的紫砂壶。
她的手指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壶身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安定的锚点。
她开始倒茶。
“哗——”
一道清亮的、带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嘴倾泻而下,注入白瓷杯中。水线笔直,没有溅出半滴。茶汤色泽澄澈,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蒸腾起一缕清雅的、带着豆香的雾气。
第一杯倒了七分满,她放下茶壶,又拿起了第二只杯子。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水线,同样倒了七分满。
两杯茶,并排放在一起,像一对孪生的兄弟,在烛光下散发着同样温润的光。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起其中一杯,转过身,重新看向萧夜澜。
她没有走向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三步之遥的距离,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殿下说听不懂,”她开口,声音平缓,像是在闲聊家常,“那我们就不说那些复杂的事。”
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嫩黄茶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听闻,北地的茶,性烈,入口苦涩,回甘却足,像北地的汉子,坚毅隐忍。”
“南国的茶,性温,入口绵软,唇齿留香,像南国的文人,风流蕴藉。”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的茶雾,再次落到萧夜澜的脸上。
“可殿下这壶茶,产自南国洞庭,却用北地铁观音的法子来炮制。它闻着清雅,入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火燎气。它看似温和,咽下去,却在喉咙深处留下一道辛辣的线。”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一颗颗小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萧夜澜那片幽暗的深渊里。
“殿下,您说,”她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天真的好奇,“这样一壶不南不北的茶,它到底……该算哪儿的呢?”
她没有再提“局中人”,也没有再提那些兵器和图腾。
她只说茶。
可这杯茶,就是他萧夜澜。
生在南国皇室,身上却流着北国的血。顶着南国王爷的名号,行的却是北国才懂的棋。他就像这杯茶,不南不北,不伦不类,被夹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反复炮制、炙烤,最终成了现在这副看似温和无害,实则辛辣入骨的模样。
这已经不是暗示。
这是明示。
她用一杯茶,把他整个人的来历和处境,剖析得淋漓尽致。
萧夜澜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终于停下了那无意识的敲击。
他脸上的笑容,也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都退潮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的黑。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墙壁上摇曳的兵器影子,凝固了。
红烛上滴落的蜡泪,停在了半空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为他一个人的意志而静止。
柳惊鸿能感觉到,一股比刚才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如果说刚才的杀意,还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那么此刻的杀意,就是一把已经出鞘的、淬了剧毒的匕首,冰冷,锋利,且不带任何感情。
他真的动了杀心。
因为她触碰到了他最核心的秘密,那个他用残疾、用暴戾、用十几年的隐忍都未能完全掩盖的根源。
柳惊鸿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杯壁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瓷胎,烫得她指尖发疼。但这点疼痛,却让她在极致的危险中,保持着最后一分清明。
她赌对了。
也赌输了。
赌对了这杯茶背后的秘密,却可能要输掉自己的性命。
然而,她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她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平静地等待着铡刀落下的那一刻。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柳惊鸿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扭断自己脖子的时候,萧夜澜却突然笑了。
那不是之前的嗜血,也不是之前的玩味。
那是一种极度疲惫,又极度畅快的笑。像一个背着沉重枷锁行走了几十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看懂他枷锁上每一道刻痕的同类。
那种感觉,是卸下伪装后的松弛,也是秘密被窥破后的暴怒,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让他那张俊美病态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扭曲的神采。
“王妃……”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你真是……给了本王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没有再否认。
因为在这样精准的剖析面前,任何否认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缓缓地操控着轮椅,向前移动了些许,停在了柳惊鸿的面前。
他抬起头,仰视着她,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你说的都对。”他承认了。
“这茶,不南不北。就像我,不人不鬼。”
他伸出手,不是去攻击她,而是指向她手中的那杯茶。
“但你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只看到了它的辛辣,却没品出,这火燎气背后,藏着什么。”
柳惊鸿的眉心微动。
“藏着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萧夜澜的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深不可测的弧度。
“藏着……恨。”
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恨南国的虚伪,也恨北国的无情。恨这世间所有的是非黑白,也恨我这副生来就被诅咒的血脉。”
他看着她,眼神灼灼。
“王妃,你以为,你看懂了本王?”
他摇了摇头,笑意中带着一丝悲悯,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
“你看到的,不过是本王想让你看到的,冰山一角罢了。”
他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杯茶。
他的手指苍白修长,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与温润的白瓷杯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没有喝,只是将茶杯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
“好茶。”他赞了一句,然后,目光又落在了小几上那另一杯一模一样的茶上。
“王妃很公平。”他说,“一人一杯。”
柳惊鸿没有说话。
萧夜澜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回了小几上,与另一杯并排而立。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柳惊鸿,缓缓说道:“既然王妃不喜欢玩那些虚伪的游戏,那我们,就玩点直接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两只茶杯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两杯茶,看起来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也许,有一杯,是生路。”
他的手指,停在了左边的杯子上。
“而另一杯,是死局。”
他的手指,又滑到了右边的杯子上。
他收回手,靠回椅背,整个人重新陷入了那份慵懒的、掌控一切的姿态中。他看着柳惊鸿,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属于猎食者的兴奋光芒。
“现在,本王把选择权,交给你。”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
“王妃,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为本王选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