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郭修谋无比的受用,自打三个儿子一茬接一茬地娶亲之后,原本在苗家庄自诩人上人的郭修谋感到空前的窘迫,钱紧的日子让他有一种束手束脚的困顿,想当初在青石街开杂货铺的好日子就像一个久远的梦,回忆起来总是令他恍如隔世。
在苗家庄,虽然硬撑着以前的架势,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不是当初的自己。钱是硬物,一分一厘都来不得假,紧七紧八的日子让郭修谋深感悲哀的同时又自怨自艾,暗恨老辈没留下足够他衣食无忧的家财。
怨过恨过,郭修谋慢慢释然了,那都是命,命里三尺,难求一丈,祖坟上就没那棵蒿子,怨谁恨谁都来不了钱,大洋也不会长了腿往他家跑。这也是他不愿意招惹村里一些女人的原因,别看在床上都是心啊肝啊的叫,若是不搭点本钱,那些女人也会给脸色看,叫骂倒未必,粘牙八卦的必不可少,尤其那个二拙的媳妇,简直把他当成了摇钱树,一会买这一会买那,想着点子从他身上刮点油。为此,郭修谋烦不胜烦,仅有的一点念想也被消磨殆尽了,至此,他才知道,所谓的情谊不过是一种交换,他从别人身上得到欢愉的同时,他们何曾没从他这里得到欢愉。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剩下的就顺理成章,郭修谋隔三差五的就会去桂花那里消遣一番,至于花费,倒不是第一次那样阔绰。知晓了郭修谋是苗家庄的保长之后,桂花的态度大变,隐隐约约有了以身相许之意。郭修谋自得的同时展现了一个老男人的奸狡,他好话说尽,却全是废话,在他心里,无论桂花如何年轻,如何柔媚,他和她不过是露水的因缘,断不会有何结果,再说,他也不会把自家女人休了娶回家一个烂货。虽说这样那样的想法,一旦让他彻底了断跟桂花的关系,郭修谋总觉得不舍得,想起桂花白花花的身子,郭修谋的心底都泛起一股惋惜,再也坚定不了就此断了的念头。
自打儿子郭五娶亲之后,手头紧吧的郭修谋去桂花那里就少多了,一方面跟年龄有关,其实主要原因还是腰包冰凉。一向颇要面子的郭修谋不愿意腆着老脸去桂花那消遣,何况桂花对他的态度大不如以前。背地里郭修谋暗自感慨,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看来这话一点不假,这样一想郭修谋就释然了,曾经有过的一些感动也随着时间消失殆尽。如今,突然知晓桂花死了,郭修谋心里还是有一些惋惜,眼前晃动着桂花白花花的身子,郭修谋狠狠地啐了几口唾沫,算是形式上啐掉了晦气。
郭修谋怏怏回到苗家庄,攮头就睡,一觉醒来以为第二天一早,咕嘟嘟喝下一碗凉茶后才知道天刚傍晚。桂花的死在他心头只打了个水漂,谈不上多么难过,本来就是露水的缘分,他上头的就是怎么能把门前的二十亩地买回来。崔秘书讲的故事让郭修谋看到了希望,可是希望总归是希望,真的做起来又是一回事,去哪里找一个算卦的人也是个难题,更何况这事要隐秘,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又不好出面,想来想去,想得郭修谋头疼,也没想出来谁去找,去哪里找一个算卦的合适。想得头疼,郭修谋干脆不想了,开始想着地买回来后的美好,他甚至想到了地买回来之后就去爷爷的坟头放一挂火鞭,告慰他老人家,他念念不忘的二十亩水浇田又改姓了郭。
夕阳像个鸡蛋黄挂在西边天际,风不冷不热,一阵一阵,夹杂着野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桂花死亡的事实像一阵风在郭修谋的心中打了个旋就飞走了。泡了一壶好茶,美美地品过,郭修谋翘着二郎腿半躺在门口,眼睛盯着眼前平展展的麦地,开始谋划着怎么才能把原本姓郭的这二十亩好地从苗家手上弄回来。以前日子困顿,他郭修谋有心无力,如今,手头有了一大笔钱,郭修谋开始有心情有能力去办一些以前没有办成的事,这当中,他认为最有必要,最迫切地就是眼前经常让他心塞的这片田产改姓郭。
女人心小,搁不住事,提醒男人,是不是把五孩娶亲借苗家的钱还上。郭修谋这才猛然想起当初儿子娶亲借了苗家的一百大洋还没还呢。既然有了余钱,还是这么一大笔,何不趁着还钱的工夫探探苗家的口风,顺势买回来固然好,买不回再说,有了这个想法,郭修谋笑眯眯地从柜子取出钱,对女人说了声就去了苗家。
苗褚氏热情地接待了郭修谋,打趣说哪阵风把你保长大哥吹来的。郭修谋矜持地笑笑,把钱放在八仙桌上正色道,五孩娶亲的时候借您的钱早就想还,可是一直没倒开手,我跟你嫂子可是个心事了,你也知道欠钱的滋味不好受,吃不香睡不好,这不,倒腾开手了,我想赶紧给你还了吧,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苗褚氏客气道,你看大哥你说的,还多大个事呢,你手头紧你就先用着,为家过日子谁没个打不开阵的时候,我现在用不着钱。郭修谋客气道,用不用的还是还了了心事,缺用不及了再问你张口,赶紧收起来吧。苗褚氏笑笑说,你这样说了,那我就收下了,用了你再说,说着,苗褚氏拿起钱就要往抽屉里放,不想却被郭修谋伸手拦住,大妹子,你还是点点吧,当面你点钱不薄气人。苗褚氏笑说,值当的么,我还能不信你?郭修谋说,你还是点点吧,都稳心。
苗褚氏当着郭修谋的面点完钱,又给郭修谋续了一回茶,郭修谋却不提走的事,东扯葫芦西拉瓢的闲侃,苗褚氏又不好意思撵人,只能陪着他不寡不淡地聊着,心下却觉得郭修谋有些反常,这么多年,俩家走动的不算频繁,男人活着时跟 郭修谋的交情也是泛泛,这么粘着闲扯可是头一回。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苗褚氏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出郭修谋迟迟不提走的原因。照常理还钱,还完了客气一下就行了,大晚上的,虽说儿媳妇梅兰在家,苗褚氏也不想被人说闲话,何况这个保长的名声…..
直到苗褚氏连连捂着嘴不停地打哈哈,郭修谋也没找出合适的话题聊到苗家的二十亩地上。虽然知道苗褚氏的哈欠更多的是变相的撵人,郭修谋却不得不装作恍然大悟地样子一拍脑袋说,光顾着拉呱了,忘了一件事。说着,郭修谋立马起身,跟苗褚氏道别。
苗褚氏把郭修谋送到门口,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这才转身插门。想着郭修谋欲言又止的样子,苗褚氏觉得郭修谋定是有什么事,只是不方便张口,或者怕她回绝,否则不能解释他的反常。男人活着时都说,这个保长郭修谋,可不是个善茬子,绊倒了得抓把土在手攥着。苗褚氏起初不明白那话什么意思,男人一解释把苗褚氏笑得差点岔气,男人不屑地说,这个可不是我自己说的,你问问村里的人,哪个不这样说,哪个不说他郭修谋不是个吃亏的人,睡着了都想着怎么算计人。苗褚氏觉得郭修谋是精明,可也不是别人糟蹋的那样不堪,至少对待苗家,苗褚氏觉得还过得去。
进了家门郭修谋还生自己的气,平时能说会道的,咋到了跟前就说不出口了呢,苗家卖不卖不说,至少探探口风没错吧,早知道还不如不去还钱,留在自己手里先花着多好。黑暗里,郭修谋重重叹口气,他知道,这次不提以后更没机会了,总不能冒冒失失去苗家问,你家村前的那二十亩地卖吧,我买,这样的话他还真张不了口,更何况苗家不缺钱,还没沦落到买地的地步。
二贵自打被褚亚青断了一根手指后老实了许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头扎蜂窝般往郭家跑了,再说那次不明所以的跑腿得到的两块大洋跟一根手指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二贵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却不是滋味,因为他听说苗家被抢的粮食跟郭家脱不了干系,假如那样的话,他二贵就是同伙,作为同伙的二贵只得了两块大洋怎么说都亏大了,苗家的粮食加牲口,少说也得值上百块大洋,上百块跟两块相比,二贵有种被耍的感觉,那种感觉实在不爽,实在令二贵闹心,何况自己还搭了一根手指。
闹心归闹心,可二贵不敢把郭修谋怎么着,给他俩胆他也不敢对郭修谋有点冒犯的念头,他知道郭修谋不是个善茬,得罪他没好果子吃。所以,当郭修谋叫住二贵的时候,二贵有些犹豫,但最终他还是站住了。二贵内心里有些慌乱,面子上却很沉着,在他的认知里,他二贵对得起郭修谋,而郭修谋对不起他,就凭断掉的那根手指郭修谋没有任何表示,跟没事人一样,二贵就觉得有些心冷,感觉这么多年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不值。
看到二贵不冷不热的脸,郭修谋笑着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喝杯。要是以前,二贵早就忙不迭地过来了,还会先给郭修谋斟满,然后才到自己的,可现在,二贵依然挎着粪箕子站着,丝毫没有要坐下来喝茶的意思。自打二贵被褚亚青断了一根手指之后,郭修谋很是担心了一阵子,唯恐褚亚青找上门来,为了撇清跟二贵的关系,他故意冷落了二贵,装作不知道二贵出事。
二贵也是恼怒郭修谋的行为,我因为你手指被剁掉一根,不要你包骨养伤,至少表示一下关心不为过吧。第一天盼着郭修谋会来,第二天盼着郭修谋会来,盼了不知道多少天,直到伤口干了疤也没见到郭修谋的影子。二贵的委屈无人可说,只好暗自骂自己发贱,活该,人家把你当枪使了,卖了你还帮着数钱,活该。于是,伤透心的二贵不再三天两头的往郭家跑了,热脸碰冷屁股,时间长了热脸也变成冷脸了。自那以后,二贵基本上都躲着郭修谋走,实在躲不过了,点下头或者装作没看见,根本没有往昔的热切。二贵没想到会被郭修谋叫住,那份异乎寻常的热乎劲让二贵一下子想起以前。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粪箕子走了过来。
郭修谋打心眼里就没看起二贵,更多时候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既然他够着自家,忙里忙外的操心出力,郭修谋等于白白多了一个使唤的,一向不肯吃亏的他哪里肯放弃二贵这样的热乎叉子,小恩小惠地把二贵笼络成铁杆手下。二贵被褚亚青断了一根手指之后,郭修谋不是没有一丝恻隐,可为了撇清跟二贵的关系,他不得不疏远了二贵。没想到二贵眼眶子浅,就此断了跟郭家的来往,这点倒是郭修谋没有想到的。吃惊之余,郭修谋倒是窃笑了,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反正我家大业大,求不到你二贵。抱着这样的想法,郭修谋忽略了二贵,人前人后表现的像是根本没有二贵那一号人似得。村里人惊诧于二贵跟郭修谋的关系的突然转变,都在暗地里揣度到底是哪方得罪的哪方,可是面对两家的守口如瓶,村人们很快失去了那份好奇,管它呢,碍我啥事。
村里人都知道郭修谋好茶好烟,但是真正能喝上郭修谋的茶的人寥寥无几,能跟郭修谋面对面喝上一盅茶在苗家庄已经算是个人物了。这冷不丁地被郭修谋邀请坐下来喝一杯,二贵突然间受宠若惊,脑子里又想起以前的时光。二贵突然间想哭,一种久违的被看重的感觉充塞心头,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误会保长了。
郭修谋给二贵倒了一杯茶就起身回屋了,回来时笑眯眯地,问二贵这茶咋样,好喝不。二贵还是没来由的慌张,猛地站起来甚至差点打翻了杯子,他双手扶扶杯子,又擦擦嘴,连连说好喝。郭修谋说了句好喝就多喝点,抄起茶壶又给二贵冲了一杯,这下子二贵受不了了,满脸的讨好,我来我来。郭修谋虚让了一下,任由二贵夺了茶壶先给他倒满,这才倒自己的那杯。郭修谋端起来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眼睛盯着二贵少了一截的指头说,不碍事吧?二贵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待看到郭修谋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小拇指时才恍然大悟,他尴尬地笑笑,把手放到了桌下,不碍事不碍事。郭修谋掏出两块大洋拍在二贵的手里,抓起他的手合成拳头,又拍拍,不碍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