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一个孙子没了,三歪子病了一个月,再见他的时候许多人差点没认出他来。三歪子瘦成了干柴棒,一下子老了十年都不止。众人都知道三歪子是疼他的孙子,可私下里都说,三歪子给孙子起的名字犯尅,叫长留,偏偏没留住。有心人还原了长留那天的表现后信誓旦旦地说,长留那孩子该死,注定留不住,他降不了那名字。不信鬼神的倒一致认为长留是被冷水激得胳膊腿别骨了,呛水淹死的。不管怎么说,长留是黑石崖淹死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打那以后,好多人不敢让孩子去那里玩水的主要原因。
孙子死了,三歪子的心劲没了,一下子老了好多。病好后,有人给他出点子,说是不是祖坟风水出了问题,其实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三歪子也这样想过,如今有人提到这一茬,三歪子也觉得有理,就张罗着迁了祖坟。祖坟迁过之后的第二年,三歪子的儿媳妇又有了喜,生下来却是个女孩。三歪子自忖自己不是个绝户命,督促儿子加把劲,再生个带把的,儿媳妇的肚子很快又鼓了起来,谁知道生下来还是个妮,三歪子急了,祖坟也迁了,咋就不见个带把的孙子呢。三歪子不甘心,又找人看了宅子,遵照风水先生的指示门口竖了一堵影壁墙。如今来了一位高人,三歪子动心了,单凭瞎子一下子算出二贵小时候的事情就说明此人不简单。
三歪子把二贵挤到一边,捏起三枚制钱就扔进碗里,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滴溜溜乱转的制钱看。三个制钱转了几圈,前后躺到碗底。只见瞎子右手掐指算着,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一通别人谁也不懂的话。三歪子满怀期待看着瞎子,期冀能从他嘴里说出吉利的话。瞎子念叨了一番谁也听不懂的话,又习惯性地捋捋胡须说,不用算不用掐,明年娃娃就到家。瞎子语毕,三歪子一下子愣了,他的儿媳妇肚子又大了,按日子算就在正月。
瞎子算得真准。
愣了一会,三歪子这才想起问男孩女孩,儿媳妇上身了,肯定不是男孩就是女孩,可三歪子已经有了俩孙女了,他想要的可是能传宗接代的大孙子,孙女么,总归是别人家的人。
瞎子很是自信地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五根手指一展,伸到三歪子的跟前。
三歪子不明白,问他男孩女孩,两根手指什么意思,就问,啥?瞎子笑了,钱。三歪子忙的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在这呢,却没有放到瞎子手里。没给他说男孩女孩呢,说了才能给。瞎子语气笃定地说,男孩,保准是男孩。三歪子喜上眉梢,这才把两个铜板放到瞎子枯瘦的手里,情不自禁地呵呵笑着说,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瞎子捏住两个铜板摸了一遍,这才撩起大襟,从里面掏出一个油渍斑斑的布包,慢慢地解开扎口的绳子,把两个铜板放了进去,又小心地缠了一道又一道,然后掖进腰里,放下大襟,用那双干瘪的眼睛扫了一下说,还有算的么?
邻居杨二嫂过来接箩子,说面生了虫子 ,顺嘴就把村子来了个算得极准的瞎子说了出来,然后又颇为神秘地冲屋子努努嘴,悄声说到,你不让瞎子给你算算,永昶家的怀的男孩女孩?
自打得知儿媳妇有了之后,苗褚氏整天就乐得合不上嘴,走路都感觉轻飘飘的。千盼万望的事情就在眼前,那份苦尽甘来的幸福让她有了一种踏实的满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盼的就是人丁兴旺传承有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开始幻想着当了奶奶之后的种种快乐,像村里绝大多数老妇人一样,牵着孙子孙女的手到处炫耀,遇到走街串巷的货郎也会撩起大襟,从衣服里摸出铜钱给孙子或者孙女买一些馋嘴的小零食。这样幻想的幸福让苗褚氏多少次从梦中醒来,继而笑自己,真是没孙子淡糊了。说真的,男孩女孩还真的无所谓,反正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头胎生个大胖小子固然好,若是孙女也不赖,反正都是苗家的血脉。
苗褚氏笑笑,男孩女孩都要。杨二嫂看没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说,早知道了多好,要是大胖小子你不更喜?苗褚氏想想也是,早知道是孙子孙女也不错,至少准备衣物的时候不至于乱抓瞎。她点着头,眼前的幻景里早已是满地跑的大胖小子了。她回头看了看屋子,屋里梅兰正半躺着看书,苗褚氏冲屋里喊了一声,梅兰,我出去一下。屋里梅兰清脆的回了一声哎,你去吧娘。苗褚氏欢天喜地的对杨二嫂说,你还别说,我真的去看看,胡杵的算卦的也不少,苗褚氏曾经花过冤枉钱,出了门还问,到底准不准啊?杨二嫂说二贵小时候差点淹死的事都给算出来了,三歪子死那个孙子知道不?苗褚氏说知道,还是俺家永昶给捞出来的呢,三歪子事后还来给我道谢,拿了六个鸡蛋,我没收,你说我能收他鸡蛋么。
苗褚氏纯粹找乐子,让瞎子算卦也是找乐子的一部分。自打她做主改了祖陵,另起陵地埋葬了男人之后,苗家大大小小的事出了不少,但总体来说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说儿子当了教书先生,又找了个教书先生当了媳妇,如今儿媳妇又怀了身孕,眼看着马上添新丁,自己即将当奶奶,这一件件一桩桩,哪件事都曾令她愁肠百结,口鼻上火,可是细细算来,全都是为了好的铺垫,就像秋天里种下的小麦,哪管风霜严寒,那只不过都是过程,结果都是为了沉甸甸的丰收。
苗家的当家人往瞎子跟前一站,立马有人递过来矮小的木凳。苗褚氏也没客气,接过来坐了,冲递凳子的人点点头,算是道谢,这才开了口。苗褚氏不求财运,亦不求灾祸,她捏起碗里的三枚制钱,随便往碗里扔去。叮当的响声里,三枚制钱滴溜溜转了几圈,碰撞了一下之后平躺在了碗底。
瞎子语出惊人,没像跟二贵三歪子算卦时右手大拇指在竖起的四根指头上按照天干地支的算法计算并煞有其事地念念有词,他直接一句,喜鹊登枝,必有大喜。苗褚氏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还真叫瞎子算准了,这不,儿媳妇马上就要临产,不是喜事是什么。但是,苗褚氏依然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麻烦先生再算一算什么喜。瞎子的一套说辞谁也不懂,什么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其实苗褚氏要的就是一句,儿媳妇能生男还是生女。
瞎子笑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按照命理上理应是男孩。
有这句已经足够。苗褚氏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摸了一下衣兜,这才发现身上一分钱没带。她略带歉意地笑笑,你等下,我家走给你拿钱去,多少钱?
瞎子大度地摇了一下手,不急,不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苗褚氏哦了一下,不解其意地看着瞎子,重新坐了下来。
接下来瞎子一番话把苗褚氏的喜悦一下子给赶得无影无踪。瞎子断定苗家的祖坟有问题,接着把苗家的一些重大事件大差不差地算了出来,最后颇为严肃地告诉苗褚氏,苗家几代单传,到她儿子这代依然如此,而且孩子生下来必有灾祸。这可了不得了,苗褚氏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问,可有破解的法子。
看到婆婆一脸凝重的表情,梅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要给婆婆倒茶,并关切地问婆婆咋的啦。苗褚氏当然不能把瞎子的话如实说给儿媳妇听,至于瞎子出的破解的法子,苗褚氏拿不定主意,毕竟这事不是小事。
瞎子所谓的破解方法就是改陵,即把苗褚氏做主起的新陵地起了,重新埋回祖陵。瞎子算出,苗家的祖坟坐在了灵地上,若不是另起新坟的话,孙子辈必出达官贵人,就因为新坟没坐在祖坟所占的灵地上,以致后人必有灾祸。瞎子的话说得苗褚氏的心顿感七上八下,她暗暗咂舌,这瞎子算得忒准了,由不得她不信。
当苗褚氏算卦的事说给永昶两口子时,永昶嘁了一声,说你哪能信那个呢,娘。苗褚氏一怔,没想到永昶根本不信。苗褚氏为了打消永昶的顾虑,就拿二贵跟三歪子说事。苗褚氏说了半天也没说动永昶,在永昶看来,人的命运哪是单凭瞎子几句话就能决定的呢,何况他所谓的破解之法不外乎迁坟跟改门,读过师范的永昶知道,所谓的算卦只不过是老天赏瞎子一碗饭吃的一门手艺,若是真像他说的那么玄乎,他干嘛不算算自己的命运,或者找出风脉地给自己老祖迁坟,然后坐等时来运转。
永昶不信,梅兰也不信,但是梅兰的态度缓和许多,可在永昶看来明显有和稀泥的意思,梅兰给永昶使了个眼色,劝慰婆婆说,娘,永昶也不是不信,永昶是想等等再说,是不是永昶?永昶知道梅兰的意思,点点头,长这么大,娘说的话他几乎没反对过,可单凭瞎子几句话就闹那么大动静,永昶觉得有些别扭。
苗褚氏不想让永昶为难,决定等几日再说,有给公公迁坟在前,对于迁坟一事她也心有余悸,正如儿子所说,单凭一个瞎子的胡蒙就轻易迁坟,谁知道是好是孬,就是信,最不济也得再找个再找个人算算,看跟瞎子算的是不是一样,若是一样,再迁也来得及。儿子的话不无道理,再说,虽然瞎子的破解之法简单可行,可是她心下还是游移不定,谁知道目前的好势头是不是改陵带来的好运势呢,假如再把好运势改成不好,那就得不偿失后悔莫及了。考虑了大半夜,苗褚氏决定把迁坟的事缓一缓,先找个有名气的风水先生看看再说。
永昶去敏河前,苗褚氏交代永昶,让他大舅帮忙,给找个好的风水先生。永昶答应了母亲,心下却不以为然,给根棒槌还当真呢,可是表面上还是应了母亲,到敏河后,把母亲赵瞎子算卦,以及母亲要遵从瞎子的破解之法意欲迁坟一事说给了大舅。褚亚青听了立马答应,说运河南的塔园就有个很厉害的风水先生,并喊过小石,让把风水先生叫来去苗家庄一趟。
大哥请来的风水先生仔细踏勘了苗家的两处陵地,一个孬处都没说,并对苗南拳的坟地赞不绝口,他看了五十年的风水,唯独苗南拳的风脉极佳,他喝着苗褚氏泡好的明前龙井又夸赞了一遍。
苗褚氏有些糊涂,难道瞎子算的不准?可一打眼看瞎子明明就是个高人呀,不光把自己家的既往算得大差不差,二贵,三歪子的也给算得极准,单纯蒙蒙不那么准吧。风水先生笑了,别的不敢吹,大妹妹,咱峄县的县政府,搁以前说是县衙,就是我给看的风水,再说,我跟你家大兄弟可不是一年两年多交情了,给谁说假话我也不能给你说假话。
风水先生的话让苗褚氏犹如吃了定心丸,相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算命瞎子,苗褚氏更愿意相信娘家大哥找的人,更何况长兄如父的古老理念深刻地在她的心头盘踞了多少年。送走风水先生,苗褚氏长出了一口气,瞎子的话把她吓得不轻。瞎子算出将要出世的孩子是童子命,三岁前不能养在自家,必须寄养在别人家,否则会有大灾,而破解之法就是迁坟,把男人苗肇庆的坟迁回祖坟。
郭修谋没有想到苗褚氏不按路子出牌,他理想中的结果就是苗褚氏信了瞎子算的,并按照瞎子教授的破解方法实施。他知道苗褚氏一向雷厉风行,认准的事不折不扣,可等了好几天,他听二贵说,苗褚氏又从外地请了一个风水先生,仔细踏勘了苗家的陵地及居所,得出一个无需整治的结论。郭修谋暗自叹了口气,这娘们啥时候学得这么理智了。
二贵凑过来,颇为神秘地说,也就是,这下子算得还真准,把我小时候差点淹死都给算出来了,神奇,神奇。郭修谋嗤了一声,人家就是指这个吃的,心里却是暗笑不止,我找来的瞎子能算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