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夏日,雷雨来得又快又急。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黑云便压了下来,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得林间枝叶噼啪作响。
胡雪儿缩在一处岩壁下,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有些发愁。她虽是狐仙,不惧寻常风雨,但这等天地之威,依旧让她感到渺小和不安。尤其那撕裂苍穹的闪电和滚滚而来的闷雷,带着纯阳至刚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心悸。
就在这时,一道青布身影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跑来,是陈岁安。他浑身早已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手里却紧紧攥着一片不知从哪儿摘来的巨大芭蕉叶。
跑到岩壁下,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气将芭蕉叶递给胡雪儿:“喏,挡着点,这雨太猛,岩缝里也飘雨。”
胡雪儿愣了一下,接过那还带着水珠的芭蕉叶。叶子很大,确实能遮住大半个身子。她看着陈岁安被雨水浸透、单薄地贴在身上的衣衫,以及他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白的嘴唇,心头莫名地一暖。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炸响,仿佛就在头顶。
胡雪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陈岁安见状,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恰好挡在了她和风雨吹来的方向之间。他这个位置,其实更暴露在飘泼的雨水中,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外面的雨幕,侧脸在闪电的映照下,线条分明,带着一种沉静的可靠。
岩壁下的空间本就不大,两人离得很近。胡雪儿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青草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干净又带着些许烟火气的味道。她握着芭蕉叶柄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烫,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偷偷抬眼,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和那双总是沉稳坚定的眼睛,只觉得这雷声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自从那一夜陈岁安帮助胡雪儿躲避雷劫之后,这份细微的悸动和感激,就在她心里悄悄埋下了种子。
这一幕,恰好被寻过来的曹蒹葭看在眼里。她撑着把油纸伞,站在不远处的雨地里,看着岩壁下那“相依相靠”的两人,尤其是胡雪儿脸上那来不及掩饰的柔软神色,心里像是打翻了醋坛子,酸涩得厉害。
雨势稍小,三人回到临时落脚的山洞。陈岁安生了火,脱下外袍在火边烘烤。胡雪儿自然地拿起另一件他换下的、被树枝刮破的里衣,坐在火堆旁,低头默默缝补起来。她的针脚细密,动作轻柔,火光映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晕染出一层柔光。
曹蒹葭坐在对面,看着胡雪儿那副“贤惠”的模样,又看看只穿着单薄中衣、露出结实臂膀的陈岁安,只觉得那跳跃的火苗都格外刺眼。她忍不住冷哼一声,语气带着刺:“哟,咱们胡大仙姑还会这凡间女儿家的活计呢?真是入乡随俗,体贴入微啊。”
胡雪儿穿针引线的手一顿,头也没抬,声音淡淡的,却带着针尖般的锐利:“总比某些人,只会撑着伞站在雨里看戏强。”
“你!”曹蒹葭猛地站起身,胸脯起伏,“你说谁看戏?我是去找驱寒的草药了!”她确实采了几株草药回来,此刻被胡雪儿一说,更像是被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
“是吗?”胡雪儿终于抬起眼,眸光清冷,扫过她手里那几株常见的、效用平平的草药,“那还真是‘辛苦’曹姑娘了。”
“你什么意思?!”曹蒹葭柳眉倒竖。
“字面意思。”胡雪儿低下头,继续缝补,语气恢复了平淡,却更让曹蒹葭火大,“曹姑娘若无事,不妨去把洞口的水渍清理一下,免得岁安哥一会儿出去滑倒。”
一句“岁安哥”,叫得自然又亲昵,更是火上浇油。
曹蒹葭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胡雪儿:“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哦?”胡雪儿慢条斯理地咬断线头,将缝好的衣服轻轻叠好,放在陈岁安身边,这才抬眼,迎上曹蒹葭愤怒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我打什么主意,与曹姑娘何干?倒是曹姑娘你,火气这么大,是这山洞里太闷了么?”
两个女子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噼啪作响。陈岁安坐在火堆旁,只觉得头皮发麻,烘烤衣服的动作都僵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盯着跳跃的火苗,假装自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这无声的战场,比外面刚才的雷雨交加,更让他心惊胆战。
洞内的火药味被洞外渐渐停歇的雨声冲淡了些许。陈岁安终于找到机会,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雨快停了。这雷暴过后,正是‘月光蘑’冒头的时候,咱们这趟进山,总算没白挨这场浇。”
他这话一出,胡雪儿和曹蒹葭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只是互相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月光蘑’?”曹蒹葭语气还有些硬,但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是那种传说中只在雷雨后、月夜下才发的白蘑?”
“就是它。”陈岁安见气氛缓和,连忙点头,一边将烘得半干的外袍穿上,一边解释道:“咱们这长白山老林子里,都管它叫‘卧龙白蘑’或者‘雷击蘑’。老辈人说,这东西沾了天雷的阳气,又纳了月华的阴精,是山神爷赏下来的灵物。”
胡雪儿也轻轻颔首,接口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灵:“我听族里老人讲过。传说几百年前,有一条白龙在此地渡劫,被天雷击中,龙血洒落在这片山坳,龙魂却得了机缘,与地气融合。自那以后,每逢雷雨之夜,龙魂感应天地,便会催生出这种洁白如玉的蘑菇,如同月光凝结,所以叫‘月光蘑’。因其形似龙鳞,也叫‘卧龙白蘑’。”
她说着,目光望向洞外洗过的青山,带着一丝狐仙对山野传说的天然亲近:“都说这蘑菇里,还残存着一丝龙魂精气,凡人吃了能强身健体,我们修行之辈吃了,也能略微滋养灵元。”
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为巩固与海西女真叶赫部的关系,迎娶了年仅十四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哲哲。这位来自叶赫河畔的聪慧女子,不仅带来了部族的友谊,更将故乡山林间的珍味——通体洁白、肉质肥厚的白蘑引入了建州宫廷。当努尔哈赤品尝到用山鸡汤慢炖的白蘑时,那滑嫩如缎、鲜香浓郁的独特风味令他拍案叫绝,当即颁下谕令:“此物非凡,当为爱新觉罗家专享。”自此,这来自叶赫的白蘑便成了后金宫廷的御用贡品,开启了它近百年的皇家膳馐历程。
时光流转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年轻的康熙皇帝东巡祭祖。銮驾行至盛京以北的乌鸦岭时,天色骤变,狂风裹挟着暴雨倾泻而下,只得就地驻跸。当地官员深知圣驾仓促,特命人冒雨采摘新鲜白蘑,佐以当地山鸡,以土陶慢炖,呈作御膳。当康熙品尝到这碗在风雨夜里散发着独特馨香的“白蘑炖野鸡”时,连日旅途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菌肉吸饱了鸡汤的精华,入口滑软鲜醇,唇齿留香,远胜宫中诸多珍馐。
龙心大悦的康熙当即垂询此物来历,得知竟是祖上便钟爱的贡品,不禁感慨:“天赐珍馐,不负朕风雨此行。”遂正式下旨,将乌鸦岭所产白蘑钦定为皇家专贡。为纪念天子在此雨夜驻跸,地方官员将乌鸦岭更名为“卧龙村”,取“真龙卧宿”之意,而这道令两代帝王倾倒的山珍,也因此得名“卧龙白蘑”,其美名随着驿道商帮,传遍关东大地。
这段跨越近百年的贡品传奇,不仅见证了白山黑水间珍馐的传承,更将卧龙白蘑与清朝的崛起紧密相连——从努尔哈赤定鼎辽东到康熙开创盛世,这月下生长的山野精灵,始终在御膳房的袅袅炊烟里,默默见证着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
雨彻底停了,乌云散开,一弯清亮的月亮挂上天空,清辉洒落,林间湿漉漉的枝叶上仿佛缀满了细碎的钻石。三人走出山洞,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精神都为之一振。
陈岁安辨了辨方向,领着她们往一处背风向阳、林木稀疏的山坡走去。那里落叶层厚实,土质松软,正是白蘑喜欢的生长地。
果然,在月光照拂下,厚厚的、尚带着水珠的棕色落叶和松针之间,一点点莹白悄然探出头来。那蘑菇通体洁白,菌盖肥厚,呈半圆形,表面光滑如缎,在月光下真的仿佛自身会散发出一层柔和的、朦胧的光晕,与周围深色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煞是好看。菌柄短而粗壮,牢牢扎根在腐殖土里。
“找到了!”曹蒹葭忘了刚才的龃龉,惊喜地低呼一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随身的小木铲,避开菌丝,将一朵巴掌大的白蘑完整地采撷下来,捧在手里仔细端详。那蘑菇触手微凉,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菌肉厚实,看着就惹人喜爱。
胡雪儿也默默蹲下,她的动作更轻柔,指尖拂开落叶,露出下面一丛挤在一起的、稍小些的白蘑,如同一群玉雕的小伞。她采下一朵,放在鼻尖轻嗅,一股独特的、混合着松木和大地芬芳的菌香沁人心脾。
陈岁安看着两人暂时偃旗息鼓,专心采蘑,心里松了口气,也连忙动手。他采蘑经验丰富,专挑那些菌盖尚未完全张开、最为鲜嫩的“蘑菇丁”。
不一会儿,带来的小竹篮里就铺了满满一层卧龙白蘑,洁白肥嫩,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回去的路上,气氛缓和了许多。陈岁安主动说道:“这卧龙白蘑,吃法最讲究一个‘鲜’字。用来炖汤是极品,只需用山泉水,放几片老姜,一点盐,滚沸后下入撕成条的白蘑,那汤色立刻就会变得清澈中带着一丝乳白,鲜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胡雪儿,继续道:“若是奢侈点,用上好的山鸡一起炖,便是‘白蘑山鸡汤’,那更是人间至味。蘑菇吸饱了鸡汤的油脂,滑嫩鲜香,鸡肉也因为蘑菇的加入而去了油腻,添了清甜。或者,简单用猪油爆香蒜片,下白蘑片急火快炒,临出锅撒点葱花,也是下饭的妙品。”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连还在暗自较劲的胡雪儿和曹蒹葭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香气。这来自山野的珍馐,暂时抚平了少女们心间的涟漪,将她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这雨后天晴、满载而归的现实中来。山林寂静,唯有脚步声和偶尔关于如何烹制这月光蘑的低声交谈,在林间轻轻回荡。
那锅白蘑炖山鸡的鲜味还在唇齿间萦绕,柴火的暖意尚未从四肢百骸褪尽,一道青影便如烟般飘然而至,落在陈岁安他们暂居的木屋前。来者是胡三太爷座下的青衣使者,眉目清秀,气息干净,双手奉上一张素白描金的帖子。
“陈先生,”使者声音温和,“三太爷有请,三日后月圆之夜,于聚仙坳参与我胡家百年一度的狐仙大会。此乃殊荣,望先生拨冗莅临。”
陈岁安接过帖子,触手温润,隐隐有灵气流转。他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胡三太爷极大的认可,也是修复与胡家关系的重要契机。他正要开口应下,旁边却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是曹蒹葭将手中擦拭碗筷的粗布重重摔在了木盆里,水花溅起。她脸色紧绷,嘴角向下撇着,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那张请帖,又狠狠瞪向陈岁安。
“不准去!”她声音又尖又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屋内温馨的气氛瞬间冻结。陈岁安皱了眉:“蒹葭,这是胡三太爷亲自相邀,是给面子,我们……”
“面子?什么面子!”曹蒹葭猛地站起,胸脯因怒气而起伏,“那是狐仙的大会!跟你一个凡人有什么关系?上次为了那只狐狸,你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还不够吗?是不是非要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才甘心?”她越说越激动,眼圈微微发红,积压的委屈和醋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陈岁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既无奈又有些烦躁。他知道曹蒹葭的心意,也感激她一路相伴,但此事关乎礼数,岂能因小性子而推拒?
“蒹葭,你别胡闹。”他语气沉了下来,“三太爷的面子不能拂。这大会,我必须去。”
“必须去?”曹蒹葭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她死死盯着陈岁安,见他眼神坚定,毫无转圜余地,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所有的争吵、不满、酸楚在这一刻化作了一种冰冷的失望。
“好,好!你去!你去你的狐仙大会,找你的胡雪儿!”她连连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曹蒹葭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
说罢,她猛地转身,冲进自己的家,胡乱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塞进一个包袱里,看也不看陈岁安,径直冲出了木屋,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林中。她是赌着气,朝着山上护林员老烟鬼那间孤零零的木屋方向去了。那里,至少还有一位真心疼她的长辈。
陈岁安伸了伸手,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他看着曹蒹葭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素雅却分量不轻的请帖,长长叹了口气。鲜美的蘑菇汤余温尚在,屋子里却已是一片狼藉,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屋骤然清冷的空气。山风穿过敞开的门,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
长白山深处,老林子密得连阳光都难以透入。七月的天,这地方却阴凉得瘆人,空气里弥漫着千年腐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气息。陈岁安跟着胡雪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最深处走。脚下是厚厚的、几乎能陷进脚踝的苔藓,四周是老树盘根错节的虬枝,有些树长得奇形怪状,仔细看去,竟像是扭曲的人脸或兽形。
“岁安哥,跟紧我。”胡雪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前面就是咱胡家的‘聚仙坳’,百年一度的狐仙大会就在那儿开。你是三太爷特批能来的凡人,算是破了天荒,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大惊小怪,也别乱说话。”
陈岁安点了点头,紧了紧背上那用油布裹着的雷击木弓。这弓自上次与那小龙敖金鎏一战后,裂纹又多了几道,但他依旧随身带着,一来是防身的家伙,二来也算是个念想。他虽是凡人,但经历了几番生死,又得了那七十二路野仙的传承,对这类精怪之事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心头依旧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压抑感。这老林子太静了,静得连声鸟叫都听不见,仿佛所有的活物都屏住了呼吸。
穿过一片弥漫着乳白色雾气的沼泽地,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那是一处巨大的山谷盆地,盆地中央,竟矗立着无数尊巨大的石狐雕像,或蹲或卧,或仰天长啸,或低头俯瞰,形态各异,最小的也有丈许高,最大的堪比小山。石狐身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岁月的痕迹斑驳而深刻。这些石狐并非死物,陈岁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内部蕴藏着某种若有若无的灵性波动,冰冷的目光似乎正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
盆地内,早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多衣着古朴,有男有女,容貌皆是不俗,只是眉眼间或多或少带着些狐族的特征,或是眼角上挑,或是耳朵尖细,或是身后隐约拖着一条毛茸茸的虚影。空气中飘荡着奇异的香气,像是檀香混合了某种野花的味道,又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兽膻气。低声的交谈用的是某种古老的方言,嗡嗡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耳边振翅。
胡雪儿领着陈岁安,径直走向盆地最深处,那里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台,高约数丈,形似一只匍匐的巨狐头颅。石台之上,摆放着几张石质交椅,居中而坐的,是一位身穿皂色长袍,面容清癯,长须垂胸的老者。他双目开阖间,并无精光四射,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与威严,仿佛坐在这里的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与这整片山谷、与那无数石狐雕像融为了一体的山岳之灵。这便是当今掌管天下胡家出马仙的总瓢把子——胡三太爷,胡天山。
在胡三太爷两侧的石椅上,分别坐着几位气息同样深不可测的存在。左手边一位老妪,身着素白衣裙,面容慈祥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庄重,正是胡家的大奶奶,以医术和慈悲闻名的胡云花,胡一太奶。右手边则依次是胡四太爷到胡八太爷,个个气象万千,或威严,或阴沉,或豪迈,目光扫过台下众狐仙,带着审视与淡淡的威压。
陈岁安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落在他这个唯一的凡人身上。他感觉皮肤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体内那七十二路仙家的气息也自发地微微流转,形成一层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探究的意念隔绝在外。
胡雪儿将他安置在石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低声道:“你就在这儿,别乱走,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陈岁安默默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胡三太爷右手边,那位坐在第七把交椅上的老者身上。那老者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黑色绣金边的袍子,面容粗犷,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剽悍霸道之气。他身后,侍立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容貌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那股桀骜不驯和阴鸷,却让人极不舒服。他看向胡雪儿的目光,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热与占有欲,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
“那人就是胡七太爷,胡天霸,”胡雪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厌恶,“他身后那个,是他最宠爱的孙子,胡小黑,本体是黑风岭修炼的黑狐,仗着他爷爷的势,横行霸道惯了。”
陈岁安心中了然,暗暗记下了这两人的模样。
狐仙大会的流程繁琐而古老,无非是祭祀早已战死封神的胡大太爷(胡天祖)、胡二太爷(胡天南),再由胡三太爷宣讲族规,勉励后辈潜心修行,积累功德,不得妄害凡人等等。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台下众狐仙无不屏息凝神,恭敬聆听。
然而,当各项仪式接近尾声,气氛本该趋于缓和时,那站在胡天霸身后的胡小黑,却突然越众而出,几步走到石台中央,对着居中的胡三太爷深深一揖。
“三爷爷在上,孙儿小黑,有一事相求!”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劲头,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胡三太爷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讲。”
胡小黑直起身,目光却炽热地投向台下的胡雪儿,朗声道:“孙儿倾慕雪儿妹妹已久,她灵韵天成,血脉纯净,正是我胡家女子之楷模。孙儿不才,愿求三爷爷恩准,将雪儿许配于我!我黑风岭一脉,定当备足聘礼,风光迎娶,绝不负雪儿妹妹!”
说着,他竟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色的帖子,那帖子不知是何材质制成,隐隐泛着金属光泽,封面用更深的血色写着两个古朴大字——“婚书”。他双手捧着,高举过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谁也没想到,胡小黑竟敢在如此庄重的场合,直接提出联姻之事,而且还是以这种近乎“逼宫”的方式!
陈岁安的心脏猛地一缩,拳头瞬间握紧。他能感觉到,那封所谓的“婚书”上,附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拒绝的精神意志,这绝非普通的提亲,更像是一种强权的宣告!
胡雪儿更是脸色骤变,她猛地站起身,因为愤怒,声音都有些发颤:“胡小黑!你休要胡言乱语!我何时答应过你?我的婚事,岂容你在此妄加议论!”
胡小黑似乎早料到她会拒绝,并不动怒,反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雪儿妹妹,你我同为胡家嫡系,血脉相连,正是天作之合。何必为了些不相干的外人,伤了自家和气?”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了陈岁安所在的角落,其中的轻蔑与敌意毫不掩饰。
“你!”胡雪儿气得浑身发抖,“我心有所属,与你何干!什么血脉纯净,不过是你的借口!”
“心有所属?”胡小黑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讽,“莫非就是你身边那个凡夫俗子?一个浑身沾满泥腥味,靠着几分运气和几手粗浅法术混迹世间的短命种?雪儿,你是我胡家仙苗,身份尊贵,岂能自甘堕落,与这等蝼蚁为伍,玷污我胡家高贵的血脉!”
这话如同毒刺,不仅狠狠扎向陈岁安,更是将在场所有对人类抱有善意的狐仙都得罪了。但也有一部分狐仙,闻言后看向陈岁安的目光更加不善,显然认同胡小黑的“血脉论”。
月色透过林隙,碎在胡雪儿苍白的脸上。她拽住陈岁安的衣袖,指尖冰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岁安哥…那胡小黑逼得紧,三爷爷也为难。我宁死也不嫁他。”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恳求,“你…你能不能暂且扮作我的心上人?让他知难而退…”
陈岁安一愣,看着她惊惶却坚定的模样,那句“我只当你是朋友”在喉间滚了滚,终是化作一声轻叹,点了点头。
陈岁安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缓缓从角落阴影中走出,步伐沉稳,来到了胡雪儿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石台上那咄咄逼人的胡小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山谷:
“高贵与否,看的不是血脉,是品行。仗势欺人,强逼姻缘,这等行径,与山野害人的妖邪何异?恐怕,玷污胡家清誉的,并非我这凡人,而是某些自视甚高、却行卑劣之事的……东西。”
他刻意在“东西”二字上顿了顿,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十足。
“放肆!”胡小黑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一个凡人竟敢如此顶撞他,周身黑气隐现,一股冰冷的妖风凭空而生,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此大放厥词!我胡家内部事务,岂容你一个外人插手!”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胡雪儿上前一步,挡在陈岁安身前,寸步不让,“更是我胡雪儿认定的人!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一时间,石台上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胡小黑身后的黑气愈发浓郁,隐隐形成一只狰狞的黑狐虚影,发出低沉的咆哮。而陈岁安体内,七十二路仙家的气息也开始自主流转,青黑色的微光在他体表若隐若现,与那黑狐虚影形成对峙。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发出“噼啪”的轻微爆鸣。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石台最高处,那位始终沉默的胡三太爷身上。
胡天霸(胡七太爷)此刻也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三哥,小黑虽行事鲁莽了些,但心意赤诚,他与雪儿年貌相当,门当户对,确是一桩良缘。至于这个凡人……”他瞥了陈岁安一眼,目光冰冷,“擅闯我胡家圣地,干预我族内务,按规矩,就该废去修为,驱逐出去!”
压力给到了胡三太爷。他看了看一脸怒气的胡小黑和护犊子的胡天霸,又看了看台下紧紧站在一起、毫不退缩的胡雪儿和陈岁安,最后,他那深邃的目光在陈岁安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穿了他体内那纷繁复杂的仙家气息和那颗坚定的人心。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胡三太爷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
“此事,关乎雪儿终身,亦关乎我胡家声誉。仓促决定,殊为不妥。”
他目光转向胡小黑,以及他手中那封依旧举着的血色婚书。
“婚书,你先收起。”
“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四个字,如同一声闷雷,在聚仙坳中回荡。它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彻底否决,留下了一个充满变数的尾巴,也暂时压下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胡小黑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但他不敢违逆胡三太爷的决定,只能狠狠瞪了陈岁安和胡雪儿一眼,不甘地收起了婚书,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事没完!”
胡天霸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但眼中的寒光却表明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陈岁安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明白,这“容后再议”,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胡小黑及其背后的黑风岭一脉,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一个凡人,想要守住身边的狐仙女子,前路注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后那柄裂开的雷击木弓,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这仙家地界,看似祥瑞,其下的暗流汹涌,却比那洪水猛兽、深山老林,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