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依旧难听，甚至带着羞辱，但奇异地，苏晚卿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有一股陌生的、带着刺麻感的热流从心口涌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用他的方式，给她划定领地，告诉她在这个由他掌控的王国里，她拥有反击的权利和底气。
她看着他那不耐烦又拽得不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疯批”导演，偶尔也有那么一点……顺眼。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宴会厅。
厅内的气氛明显有些异样。显然，琳达和那个女配角被当场开除的消息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众人看向苏晚卿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敬畏、忌惮、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陆凛的雷霆手段，再次向所有人宣告了这个女人的特殊性——无论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得到这个角色，但动她，就等于触怒陆凛。
顾宇飞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低头喝酒，不再往这边看。
梁哲倒是依旧温和，对苏晚卿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一丝安抚。
苏晚卿面不改色地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开机宴后，《迷雾》剧组正式进入高速运转的拍摄阶段。
第一场戏，就安排了一场重头戏——夏楠在得知丈夫死亡真相后，独自一人在家的情绪崩溃。
这场戏几乎没有台词，全靠演员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和眼神来传递那种从麻木、难以置信到彻底崩溃、绝望的过程，极其考验演技。
化妆间里，化妆师仔细地给苏晚卿上妆，刻意淡化她的美貌，强调憔悴感和泪痕。造型师给她换上了一身普通甚至有些旧的家居服。
苏晚卿看着镜子里那个逐渐变得苍白、脆弱、眼中带着空洞的女人，慢慢将自己代入夏楠的世界。
晓雯在一旁紧张地握着她的外套，小声打气：“晚卿姐，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苏晚卿对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化妆间。
拍摄现场已经布置好，是一个看起来温馨却因为主人心境而显得格外冷清压抑的客厅。灯光、摄影、录音各部门严阵以待。
陆凛坐在监视器后面，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这是女主角的第一场戏，也是陆凛检验他“亲自调教”成果的时刻。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顶着巨大争议和光环空降的苏晚卿，到底有没有真材实料。
苏晚卿走到场地中央，按照走位要求，在沙发上坐下。
场记打板：“《迷雾》第一场第一镜，Action！”
所有机器瞬间对准了她。
苏晚卿（夏楠）独自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丈夫生前的照片。她的眼神起初是空洞的，带着一种巨大的、无法消化的麻木。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离她远去。
然后，她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照片的边缘被她捏得变了形。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眶一点点泛红，但眼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只是蓄在那里，将落未落，显得更加痛苦。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质问命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无声的嘶喊，比嚎啕大哭更具冲击力。
终于，眼泪决堤，汹涌而出。但她不是软弱的哭泣，而是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绝望的气息几乎要透过屏幕弥漫出来。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极具感染力的表演带入戏中，甚至有几个感性的工作人员偷偷抹了抹眼角。
“cut！”
陆凛的声音通过喇叭响起，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苏晚卿瞬间从情绪中抽离，接过晓雯递来的纸巾擦拭眼泪，调整呼吸。
所有人都看向陆凛，等待他的评价。一条过？还是……
陆凛盯着监视器里的回放，看了很久。
久到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紧张。
他终于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地射向苏晚卿。
现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情绪给得太满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夏楠这时候更多的是麻木和不敢相信，而不是崩溃。你的痛苦太外放，收一点，往里走，我要的是内爆，不是爆炸。”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具体的指令：“镜头推近，特写她的眼睛。我要看到她从麻木，到裂开一丝缝，再到彻底崩塌的过程。重来。”
虽然被否定了，但苏晚卿心里反而松了口气。陆凛的指导永远精准而一针见血。她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
“好的，导演。”
第二条。 苏晚卿调整了表演方式，更加内敛，更加注重眼神的层次变化。
“cut！眼泪掉得太早了！憋回去！我要的是临界点的那一下！” 第三条。 “cut！手！手的动作太多余！你是夏楠，不是苏晚卿！控制你的肢体！” 第四条…… 第五条……
陆凛的要求严苛到变态，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节奏，甚至手指弯曲的弧度，他都不放过。骂起人来依旧毫不留情，片场气压低得吓人。
周围的工作人员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后来的同情，再到最后的麻木。果然，陆导的戏不是那么好拍的。
苏晚卿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或委屈。她一次次地调整，一次次地尝试，将陆凛那些刻薄的指令迅速消化吸收，体现在表演中。她的韧性让不少原本带着偏见的工作人员暗暗咋舌。
梁哲站在一旁观看，眼中赞赏的神色越来越浓。这个女孩，不仅有天赋，更有一种可怕的专注力和承受力。陆凛虽然折磨人，但看人的眼光和调教演员的能力，确实独到。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条之后。
陆凛盯着监视器，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又要重来时。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里面一丝极淡的满意：
“这条过了。” “准备下一场。”
片场顿时响起一片不易察觉的松气声。
苏晚卿也松了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几乎站不稳。
晓雯赶紧冲过来扶住她，给她披上外套，递上温水：“晚卿姐，你太棒了！演得太好了！”
苏晚卿接过水杯，手还在微微发抖。她看向监视器后的陆凛，他已经在和摄影师沟通下一个镜头的角度，仿佛刚才那场折磨人的拉锯战从未发生。
但她知道，她闯过了第一关。
接下来的拍摄，依旧紧张而高效。陆凛在片场是绝对的暴君，要求极高，骂人毫不嘴软，但专业能力无可指摘。整个剧组在他的高压下，像一台精密仪器高速运转。
苏晚卿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她发现，只要抛开个人情绪，完全信任陆凛在专业上的判断，跟着他的节奏走，表演上真的能获得飞速的提升。
她和梁哲的几场对手戏也完成得相当出色。梁哲是典型的体验派，会带着她入戏，给她很多启发。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
倒是顾宇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机宴上的事情，收敛了不少，但偶尔看向苏晚卿的眼神还是带着点不甘和探究。他的演技不算差，但在陆凛的高标准和要求下，也时常被骂得狗血淋头，相比之下，苏晚卿的“待遇”竟然还算好的。
这天下午，拍摄间隙，苏晚卿正坐在休息椅上和梁哲讨论剧本，顾宇飞的助理突然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走了过来。
“苏老师，飞哥让我给您送过来的。”助理笑得有些讨好，“说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顶级燕窝，给您补补身体，最近拍摄太辛苦了。”
苏晚卿微微一怔。顾宇飞这是唱的哪一出？赔罪？还是另有所图？
梁哲也挑了挑眉，没说话。
苏晚卿正要婉拒，一个冷飕飕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什么东西？” 陆凛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了过来，目光落在那盒燕窝上，眉头拧起。
助理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陆导，是飞哥送给苏老师的一点补品……”
陆凛没理他，直接看向苏晚卿，语气很差：“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苏晚卿：“……不熟。”
“不熟乱收什么东西？”陆凛极其不耐烦地一把拿过那礼盒，随手塞回顾宇飞助理怀里，语气冷硬，“告诉他，剧组不缺他这点吃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背两句台词，少NG几次。”
助理抱着礼盒，脸都白了，连连点头，仓皇逃走。
梁哲在一旁忍不住低笑出声，摇了摇头。
苏晚卿看着陆凛那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霸道样子，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他这……算不算是在吃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怎么可能。他只是在维护他剧组的纪律和他“所有物”的清净罢了。
陆凛赶走了助理，似乎心情好了点，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下午和梁哲那场对峙戏，情绪再压一点，夏楠这时候是收着的，恨意藏在恐惧下面。别演错了。”
“知道了，导演。”苏晚卿应道。
陆凛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走了。
梁哲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苏晚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陆导对你，倒是很上心。”
苏晚卿垂下眼，看着剧本，语气平静：“他对他的电影都很上心。”
梁哲笑而不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