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制与市场机制将取代国王的敕令与神明的启示。
社会不再被视为一个有机的、神圣的、如同家庭般的身体，它将被重构为一台追求效率的巨大机器。
在这台机器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可以被替换的零件。
而随着生产工具的所有权，例如土地、矿山、工厂，不可避免地向少数人集中，一种全新的社会阶级结构也将诞生。
社会将主要分化为两个对立的阶级。
一方是掌握了生产资料，并以此攫取利润的少数人。
另一方则是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只能靠出卖劳动力来换取生存物资的绝大多数人。
这种基于纯粹经济关系的阶级划分，将取代旧有的、基于身份和血缘的贵族与平民等级。
而这两个新阶级之间因利益分配而产生的对立与冲突，将成为第二阶级社会内部一种结构性的存在。
“这是第二个代价，对你们而言，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革命。”
“革命”这个词奈玛拉人可以理解。
但是他们暂时无法理解可惜带来的革命，只能本能地感受到其分量的沉重，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想象着自己的子孙后代离开土地，涌入冰冷的城市，为了生存而出卖自己的时间，心中不禁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与抗拒。
然而，白牧辰并未给他们太多沉浸在这种情绪中的时间。
“个体与社会的重塑，仅仅是物理层面的代价。”白牧辰不紧不慢，节奏一如往常：“当你们的身体与社会结构被彻底改造，以适应新的生产方式后，你们还将迎来最后一个代价。”
“这一次的代价将直指你们的精神，你们的信仰，以及你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根本方式。”
讲台后的荧幕上，画面再次切换。
左边是一幅古老的奈玛拉壁画，描绘着一位愤怒的雷霆之神，驾驭着狂风与闪电，惩罚着冒犯神威的凡人。
右边则是一张复杂的气象图，上面布满了等压线、高低气压符号以及不同颜色的气流走向。
“科学理性的普及，将系统性地、不可逆转地排除掉所有超自然的、神秘的、不可预测的力量对世界的解释。”
“你们世界里的一场风暴，可能被解读为神明的怒火，一次丰收，可能被归功于神树的恩赐，世界在你们眼中是活的，是充满意志与情感的，是神圣的。”
“但在第二阶梯的视角下，风暴只是不同区域间的气压差与水汽循环所导致的必然物理现象，丰收，则是光照、水肥、基因与精细化管理的综合结果。”
“世界被理解为一个遵循着确定因果律和物理法则的、客观而冷漠的系统，一台可以被拆解、分析、理解并最终被掌控的巨大机器。”
“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祛魅。”
祛魅。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魔力。
它意味着传统信仰、神话传说以及宗教，作为世界意义最终来源的地位将彻底崩塌。
人类获得了对世界的认知力量，但代价是，世界本身变得不再神圣，不再有任何内在的、超验的意义。
雷霆不再是神的咆哮，只是大气的静电释放。
群星不再是神明注视的眼眸，只是一颗颗在真空中燃烧的巨大火球。
“当你们的神明在理性的光芒下退去，当这个世界不再神秘，你们的精神世界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真空。”
“而这个真空，不会长久地空着。”
荧幕上的画面再次变化，一边是信徒们向神像虔诚祈祷的场景，另一边则是无数人为了抢购一件新发布的商品而疯狂拥挤的画面。
“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将填补这个空洞，资本及其衍生的消费文化，将成为你们新的信仰。”
“商品的占有和消费将成为个体获得身份认同、社会地位，和所谓幸福感的主要途径。”
“你们不再通过对神的虔诚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是通过你们拥有多少东西，拥有多么昂贵的东西来证明。”
“资本，这个追求无限增殖的抽象力量，将在事实上取代过去由你们的神明所扮演的角色，成为驱动整个社会运转的、新的、无形的代理神。”
“最终，就连你们的文化本身，你们的艺术、音乐、诗歌，这些承载着你们民族灵魂与精神的事物也将被商品化。”
“一首歌谣的价值，将不再取决于它是否动听，一个故事的价值，将不再取决于它是否深刻，它们的价值将越来越多地由它们在市场上能卖出多少价钱来衡量。”
“文化生产将被整合进工业化的体系，其目标不再是探索人精神的深度，而是创造可以被标准化的、能够盈利的商品。”
白牧辰的讲述结束了。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
这一次，讲堂内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狂热的渴望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
他们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但他们将失去他们的技艺，失去他们的社群，失去他们的神明，失去他们世界的意义。
这，就是代价。
三种代价，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
原本狂热的渴望早已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熄灭。
讲堂内再次陷入了死寂，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不同，因为它不是因震惊而产生的。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奈玛拉文明的精英，是这个世界秩序的制定者与维护者。
他们或许无法在瞬间理解“量子力学”或“质能方程”，但他们都是人精，拥有最敏锐的政治直觉和对自身利益最清晰的认知。
所有人听懂了白牧辰话语背后的潜台词。
这位天外来客所描述的，不仅仅是一种新的技术，一种新的生产方式。
它是一场彻头彻尾，一场将要革掉在场几乎所有人性命的革命。
他们的权力、地位、财富、荣誉，乃至他们存在的意义本身，
都与白牧辰口中的第一阶梯的社会结构深度绑定。
他们就是旧世界的化身。
让他们去拥抱一个将彻底颠覆这一切的新世界？这无异于让他们亲手为自己挖掘坟墓。
这不是愚昧的抗拒，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基于清醒认知和理性计算后必然会得出的结论。
就这样，奈玛拉人的集体政治表态开始了。
首先是一阵椅子腿摩擦地面的沉闷声响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工匠行会总会长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