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清晨,带着草木和泥土苏醒过来的湿润气息。破败的门窗挡不住熹微的晨光,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刘平来得比太阳还早。他怀里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是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一块旧布和一小罐清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郑重,仿佛今天不是来学认草药,而是要去参加一场极其神圣的仪式。
肖雯雯已经等在庙里那处还算完整的屋檐下。她依旧是那身粗布衣裙,神情淡漠,与周遭破败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又格格不入。
“恩人,我来了!”刘平小跑上前,规规矩矩地站好。
肖雯雯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布包和陶罐上,微微颔首。看来,她把“洁净”二字听进去了。
“今日,先认三种。”她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她转身从拟态成藤箱的医疗包里,实则通过内部的小型物质合成器,快速生成并取出了三种在这个时代河边、田埂常见植物的新鲜样本——开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taraxacum mongolicum),叶片心形的车前草(plantago asiatica),以及带着穗状花序的白茅(Imperata cylindrica)。
她将三种植物并排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
“此为蒲公英,”她指着第一种,“全草可入药。性寒,味苦、甘。功效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利湿通淋。可用于乳痈、疔疮肿毒、目赤咽痛、湿热黄疸等症。鲜品捣敷外用,或晒干煎汤内服。”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复述一段存储在芯片里的资料。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刘平耳中。
刘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株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努力将它的每一个细节——锯齿状的叶子,中空的花茎,茸毛——刻进脑子里。他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一株野草,原来路边随处可见的“黄花地丁”,竟有这般用处?
“此为车前草,”肖雯雯指向第二种,“全草入药。性寒,味甘。功效清热利尿,凉血,解毒。用于水肿尿少,热淋涩痛,暑湿泻痢,痰热咳嗽,吐血衄血,痈肿疮毒。用法同前。”
刘平的目光又黏在那心形的叶片上。这个他更熟悉些,牛马常吃,村里老人有时也会采来煮水喝,说是“利尿”,原来真有根据。
“此为白茅,”最后一种,“其根入药,称茅根。性寒,味甘。功效凉血止血,清热利尿。用于血热吐血,衄血,尿血,热病烦渴,湿热黄疸,水肿尿少,热淋涩痛。”
茅根?刘平努力回想,似乎冬天挖过这种草根,嚼起来有点甜。
肖雯雯讲解完毕,看着刘平:“记下了?”
刘平用力点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复述着刚才听到的药名和功效。他记忆力不错,但那些文绉绉的“清热解毒”、“利湿通淋”对他而言还是太过陌生和艰涩。
“恩人,‘清热’……是不是就是退烧?‘解毒’是化解伤口那些……看不见的秽物吗?”他尝试着用自己的理解去转换。
肖雯雯看了他一眼。这个少年,比他想象的要敏锐。“可如此理解。”
刘平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和欣喜的神色,仿佛解开了一道难题。
“现在,你去附近,寻找与这三种相似的植物。”肖雯雯下达了第一个实践指令,“只采你认为正确的,每种一株即可。记住,不可滥采。”
“是!”刘平如同领了军令,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三种样本又看了几眼,这才转身钻进庙旁的草丛里,开始他的第一次“寻宝”。
肖雯雯站在原地,生物芯片与周围的植物扫描系统保持着低功率连接,监控着刘平的行动,确保他不会误采到有毒植物。
没过多久,刘平就捧着一把杂草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期待。他采来的东西里,有两株确实是小蒲公英苗,还有几株叶子形状类似车前草但叶脉不同的植物,以及几根类似的草根。
肖雯雯没有立刻评判对错。她让他将采来的植物放在石板上,与她提供的样本一一对比。
“看此处,”她拿起一株车前草样本,指着它平行脉的叶脉,“车前草叶脉如此。你采的这个,叶脉是网状的,并非车前草。”她又拿起白茅根,“茅根节间明显,味甘。你采的这个,根须杂乱,味涩,不同。”
她的指点精准而冷静,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批评,只是陈述事实。
刘平仔细地看着,对比着,小脸绷得紧紧的,将那些细微的差别牢牢记住。认错的他默默放到一边,确认正确的,则如同捧着珍宝,用那块干净的布小心包好。
“辨认草药,需观其形,辨其色,嗅其气,有时还需尝其味。切忌似是而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肖雯雯总结道。这是最基本的药物学原则,放之任何时空皆准。
“我记住了,恩人!”刘平郑重回答。他看着身边那几株被挑出来的错误样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准确”的重要性。这不再是玩闹,而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接下来的几天,教学按部就班地进行。肖雯雯每天教他辨认两到三种常见草药,讲解其性味功效,并让他反复实践采摘和辨认。刘平展现出惊人的学习热情和还算不错的记忆力,进步飞快。
肖雯雯的教学方式完全是未来式的、效率优先的填鸭。她只提供最核心、最准确的信息,没有故事,没有传说,没有郎中风趣的比喻和行医趣闻。但刘平却甘之如饴,他将肖雯雯说的每一个字都奉为圭臬,夜里躺在草铺上,还在脑中反复回忆那些草药的形状和功效。
除了认药,肖雯雯也开始传授他最基本的外伤处理原则。
她找来一只刚刚死去的野兔(通过微型麻醉针远程精准击毙,伪装成撞树而亡),让刘平进行他的第一次“清创缝合”练习。
“伤口处理,首重清洁。”肖雯雯用煮沸后冷却的清水(加入了微量消毒剂)冲洗兔腿上一道她刻意划开的小伤口,“所有接触伤口的物品,水、布、手,必须洁净。肉眼看不见的秽物,是导致伤口溃烂、邪毒内侵的根源。”
她示范如何用(经过拟态和消毒处理的)简易“缝合针”(一根磨尖的鱼刺)和“羊肠线”(其实是可吸收生物蛋白线),进行皮下缝合。动作流畅,精准,没有任何多余。
刘平看得眼睛发直。他见过张大夫给人包扎,多是撒上药粉,用布一缠了事,何曾见过如此细致、几乎像是在修补一件精致器皿的操作?
轮到他动手时,他的手抖得厉害。面对那只死兔子,他既紧张又有些害怕。鱼刺做的针笨拙不堪,那所谓的“羊肠线”也滑溜难以控制。他缝合的伤口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像个拙劣的补丁。
肖雯雯没有催促,也没有指责,只是在他实在不得要领时,会伸出带着纳米手套、拟态成普通肤色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完成一两个关键动作。
“稳住。力道均匀。对,由此入,由彼出。”
她的声音近在耳边,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她指尖传来的、稳定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却奇异地安抚了刘平紧张的情绪。他渐渐沉下心来,努力模仿着那份稳定和精准。
当他终于独立完成一道虽然丑陋但总算闭合的缝合时,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眼中却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
“恩人!我……我做到了!”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肖雯雯,寻求着认可。
肖雯雯看着那道惨不忍睹的“作品”,按照数据分析,这缝合失败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但看着少年那充满成就感和期待的眼神,她顿了一下,没有给出冰冷的概率评估。
“尚可。”她给出了一个中性的评价。
即便如此,刘平也已经心满意足,咧开嘴笑了起来。恩人说“尚可”,那就是很好!
时间在日升月落、认药习术中悄然流逝。刘平的母亲刘王氏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经能操持些简单的家务。她对肖雯雯的感激无以复加,家里但凡有点稀罕吃食,必定要让刘平给恩人送去。
村里关于“土地庙女神医”的传言也渐渐传开。起初只是好奇观望,后来有那头疼脑热、久治不愈的穷苦人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怯生生地找来。
肖雯雯谨守介入限度。对于符合时代认知的常见病,她会指点刘平去采摘相应的草药,或者用一些伪装过的、不超过时代科技五十年的基础药物进行处理(例如用维生素c片伪装成“清心散”治疗坏血病早期症状)。她从不亲自出手诊脉,所有指点,都通过刘平这个“学徒”来转达和执行。
奇妙的是,经过肖雯雯“指点”的方子,往往能取得不错的效果。刘平这个半大孩子,在村民眼中的地位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之前那个沉默寡言、险些失去母亲的可怜娃,变成了“小神医”。
刘平自己并未察觉这种变化,他只是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肖雯雯传授的一切,并将每一次成功的“实践”都归功于恩人的教导有方。他对肖雯雯的崇敬,与日俱增。
这天傍晚,刘平帮着村里一个摔伤腿的老汉敷了捣碎的蒲公英和另一种止血草药后回到土地庙。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肖雯雯正站在庙门口,目光落在远处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上。金色的余晖勾勒出她平静的侧脸,她似乎在看着这片古老的天地,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穿。
刘平放轻脚步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绚烂的晚霞和炊烟袅袅的村庄。他不懂恩人为何常常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些寻常的景色。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两颗红得发紫的、熟透了的野莓。
“恩人,给您。后山摘的,很甜。”他递过去,脸上带着劳作后的微红和纯粹的讨好。
肖雯雯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两颗野莓,又看了看少年被草叶划出几道细痕的手背,和他那双映着晚霞、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沉默地接过,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味蕾上绽开,是一种原始的、未经改良的野性味道。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
刘平立刻满足地笑了,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
肖雯雯转过身,走向庙内阴影处。拟态手镯的屏幕在阴影下微微反光。
任务日志更新:“观察对象刘平,基础草药识别及外伤处理原则掌握度:65%。实践应用成功率:42%。对传授者依赖度:高。符合知识传播预期。”
她关闭日志。庙外,是刘平哼着不成调乡谣、打扫院落的声音。
公元800年的夜晚,再一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