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刻板的轨道。江弄影依旧是那个沉默、恭顺、仿佛失去所有情绪的宫女,在太子寝殿外完成着她分内的工作。傅沉舟也依旧是那个冷漠、难以接近的储君,偶尔投来的目光不带任何温度。
那场发生在排房里的激烈冲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但水面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只是那潭水,似乎比以往更加冰冷幽深。
傅沉舟没有再刻意刁难她,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他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擦拭廊柱,看着她脚步悄无声息地传递物品,看着她低垂的、从不与他对视的眼睫……这完美的、挑不出错处的恭顺,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茧,将他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他不再让人送参汤,那碗每日被倒掉的参汤,像是对他某种隐秘期待的无声嘲讽。但他会在她当值时,吩咐宫人将殿内的炭火烧得更旺一些,尽管他本人并不觉得寒冷;会在她用冰冷的水擦拭器具后,状似无意地让内侍给她派发一副宫里统一发放的、质量稍好的棉布手套。
这些细微的、几乎不着痕迹的“关照”,混杂在他一贯的冷漠之中,连傅沉舟自己都未必能清晰分辨其动机。是愧疚?是施舍?还是……那冰层之下,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微弱的心疼?
江弄影对此一概“笑纳”,然后平静地使用。手套很实用,炭火也让殿外值守的夜晚不那么难熬。她不会感激,也不会拒绝,只是将这些视为恶劣工作环境中,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福利改善”。就像前世在公司,老板偶尔心情好发的下午茶,吃了不代表就认同他的管理方式。
这种纯粹功能性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接纳,让傅沉舟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他宁愿她像最初那样,带着刺,或者像后来那样,试图将他推开,至少那证明她还有情绪,还会因他而产生波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将他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这天深夜,江弄影轮值。或许是日间劳累,也或许是膝盖未完全愈合的伤在寒夜里隐隐作痛,她靠在廊柱下,比往常更快地陷入了浅眠。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一丝异样。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了她因为劳作而有些红肿、甚至裂开细口的手背上。
那触感清凉细腻,带着一种熟悉的、上好药膏的清香。
是梦吗?
她挣扎着想要醒来,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那清凉的触感在她手背的伤口处停留了片刻,然后,一只温热(或许是她的错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点颤抖地,拂过她手背上那些细小的裂口。
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珍视感?
这感觉太过诡异,与她所经历的傅沉舟的所有行为都格格不入。她猛地一个激灵,从浅眠中惊醒,倏地睁开了眼睛!
廊下空无一人。
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远处传来巡夜太监规律而遥远的梆子声。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借着月光,她清晰地看到,手背上那些因为寒冷和劳作而裂开的细小口子上,覆盖着一层均匀的、透明的药膏。那清凉的感觉还在,那清雅的药香也还未完全散去。
不是梦!
刚才真的有人来过!在她睡着的时候,给她……上了药?
是谁?
一个名字几乎瞬间冲入她的脑海——傅沉舟。
除了他,谁有这个能力,谁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太子寝殿外?谁又会……做这种事?
可是,为什么?
羞辱她?折磨她?还是……像之前送参汤一样,是某种他扭曲的、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补偿”?
江弄影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混杂着荒谬、警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微弱的悸动,在她冰封的心湖底搅起了一丝浑浊的涟漪。
她猛地攥紧了那只被上了药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药膏里。
他到底想干什么?
打一棒子,给一颗裹着糖衣、却不知是解药还是毒药的糖果?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没有任何人影。
只有那残留的药膏香气,和手背上清晰的清凉触感,证明着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真实地发生过。
这一夜,江弄影再无睡意。
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廊下,看着那轮清冷的月亮,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傅沉舟这些日子以来,那些矛盾到极点的行为——极致的羞辱与刁难,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关照,以及今晚这深夜鬼魅般出现的药膏。
她看不透他。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紧闭的殿门内,傅沉舟背靠着门板,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小巧精致的药膏瓷盒。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那药膏的清凉和她手背肌肤……那粗糙却依旧能勾起他无尽回忆的触感。
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她惊醒前,那片刻温顺(虽然是因睡着而无知无觉)的模样,和她手背上那些刺目的裂口。
他真是……卑劣至极。
一边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她,一边又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在深夜偷偷摸摸地,为她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到底在期盼什么?期盼她发现后,会感激涕零?还是会用那双终于不再死寂的眼睛,带着恨意或者别的什么情绪,看向他?
无论是哪一种,他似乎都……不配。
一种深刻的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这场由他主导的、扭曲的拉锯战,似乎正将他自己也拖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而他,仿佛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蛛网中央,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