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远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似乎是砸在办公室陈旧的地板上，砸在一位老工业人最后的尊严上。
他身后，那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簇拥着几位金发碧眼的苏联专家，站在崭新的反应塔前。
那时的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张明远，就在那群年轻人之中笑得最灿烂。
何维看着眼前这位，用一生守护着这座工业遗迹的老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敬意。
他知道，用钱，用商业的逻辑，无法打动这位共和国长子。
想让他心甘情愿地，把这个“家”交到自己手里，必须拿出比钱更加重要的东西。
能让这座死去的工业小镇，重新活过来的东西。
“张厂长，您说得对。”
何维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有任何沮丧，反而多了真诚的认同。
“这里，不是一盘生意。这里，也不应该被出售。”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所以，我今天来，也不是想以一个‘买家’的身份，来和您谈判。”
他看着张明远那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我想以‘中国工业技术联盟’发起人的身份，向您，和您的西北化工总厂发出一份正式的邀请。”
“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我们联盟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化工产业基地。”
“这不是收购。这是重组。”
“联盟？”张明远愣住了，“就是报纸上那个，你们红旗集团牵头的……”
“是的。”何维点了点头，“您的工厂，不需要出售。它的名字，它的历史，它的传承，我们都会完整地保留下来。它只需要，接受我们联盟全面的技术改造和产业升级。”
“而作为回报，”何维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们联盟，将为您解决三个最头疼的问题。”
他伸出了第一根手指。
“第一，债务。你们所有的银行贷款，和拖欠的工人工资，由我们联盟成立的‘未来科技基金’，一次性全额还清。”
这个条件，让张明远那如同磐石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松动的痕迹。
何维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产品。你们不用再生产那些利润微薄的烧碱和纯碱。我们会投入最新的技术，把你们的生产线升级改造成，能够生产全世界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才能生产的高附加值产品。”
他看着张明远，说出了那个他此行的，最终极的目标。
“电子级高纯度多晶硅。”
这个名词，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张明远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作为一名资深的化学工程师，他当然知道这九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是半导体产业的基石。
是所有发达国家，都严密封锁的皇冠上的明珠！
“这……这不可能！”张明远失声说道，“要生产那个东西，需要极其复杂的‘西门子法’工艺，需要能耐上千度高温的，昂贵的石英反应钟罩。我们的设备，我们的技术，根本不可能达到要求。”
“谁说，我们一定要用‘西门子法’？”
何维打断了他，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走到那张画满了图纸的办公桌前，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飞快地画出了一个张明远从未见过的化学反应流程图。
“张厂长，您看看这个。”
“我们，可以绕开石英钟罩。我们用‘改良西门子法’，结合‘硅烷流化床’技术，在金属反应器内，进行低温氢化反应，先生成气态的三氯氢硅。然后再通过多级精馏提纯，最后，再进行化学气相沉积。”
“这个流程，在理论上，同样可以达到九个九，甚至十个九的纯度。”
“最重要的是，”何维用铅笔，重重地点了点图纸上的那个核心反应器，“驱动这整个流程最关键的，不是昂贵的进口设备。而是大规模的廉价的高纯度氯气和氢气。”
何维抬起头，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张明明。
“而高纯度氯气和氢气，正好就是你们这座工厂，那套全国最大的石墨电解槽的海量副产品。”
张明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草稿纸。
那上面，每一个化学符号，每一个流程节点，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脑中一扇扇尘封的大门。
他作为一名化学工程师的，专业的直觉告诉他，这张图纸上的构想，虽然天马行空，匪夷所思。
但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他是在用一种全新的，近乎“炼金术”般的思路，把他们这座工厂落后的副产品，变成了点石成金的宝贵财富。
张明远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张薄薄的草稿纸，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他这座工厂的命运，他手下那几千名工人的未来，都将在这一刻，被彻底改写。
“那么……第三个问题呢？”他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问道。
何维放下了铅笔。
他走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投向了这片荒芜的戈壁。
“第三个问题，”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是未来。”
“张厂长，您和我，都只是这个时代的过客。但这些工人，和他们的孩子，都已扎根在这戈壁滩。”
“我不希望，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当多晶硅这个产业，也变成了夕阳产业的时候，他们会再一次面临被时代抛弃的命运。”
“所以，我们联盟，将和您一起，在这里成立一所工人学校。”
“我们不叫它子弟学校。我们叫它‘西部能源与新材料技术工人学校’。”
何维转过身，看着张明远，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改造世界的理想主义火焰。
“我会从京城，请最好的老师来授课。我们把这里，建成我们联盟所有新材料，新能源技术的实验和应用基地。”
“我们要让这里的每一个孩子，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有机会接触到，这个世界上最前沿的能源与新材料技术。”
“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虽然贫瘠。但只要他们掌握了知识，掌握了技术，就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把这片黄沙变成一片孕育出任何奇迹的沃土。”
“我要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一种可以不被时代所淘汰的价值。”
“这，就是我能为您，和您的工厂，解决的第三个问题。”
“一个关于工人的，关于未来的，最终解决方案。”
何维的话，说完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那呼啸而过的，戈壁的风声。
张明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留学苏联，意气风发，想要用化学，为这个国家，创造一个全新世界的梦想。
这个梦想，在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早已被无情的现实消磨殆尽。
而今天，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用他那近乎神迹般的技术蓝图，和改造世界的宏伟构想，将梦想的余烬重新点燃。
这位倔强了一生的老人，这位共和国工业的“长子”。
终于，缓缓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过的高傲头颅。
他走到办公桌前，颤抖着拿起了那张，记录着他们西北化工总厂所有资产和负债的清册。
他将它，双手递到了何维的面前。
“何……总工。”
他的声音，哽咽，却又充满了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这个厂，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
“我这把老骨头，和那三千多个还能干活的工人，就一个要求。”
老人抬起头，眼中带着西北人的硬气和尊严。
“只要你能让我看到你说的那个未来。我这条命，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