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在黄浦江上完全散开,《申报》馆的印刷机已经轰隆隆地响了一夜,带着油墨味的新鲜报纸被捆扎好,由报童们撒向上海的各个角落。街巷里很快响起了清脆的叫卖声:“看报看报!圣玛利亚女属学堂深夜遭火,幸无伤亡!热心人士慷慨解囊,重建在即!”
这叫声也传到了学堂临时的办公处。周先生一夜没睡好,眼睛里还带着血丝,正和工匠头子对着摊开在地上的草图比划。一个半大的学徒工举着份刚买的报纸,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周先生!周先生!上报了!咱们学堂上报了!”
周先生愣了一下,忙接过报纸。头版下方,一篇报道赫然在目,标题字体醒目:“烈火无情焚学堂,申城有爱暖人心——记圣玛利亚女属学堂火灾及社会反响”。撰稿人:白曼琳。
他赶紧往下读。文章清晰地叙述了火灾发生的时间、地点,重点强调了师生无恙、附近居民和路过友人文中模糊了陆震云及其手下的具体身份奋勇协助扑救的过程。接着,笔锋一转,详细描述了学堂面临的困境和重建的迫切性。
“……学堂虽小,乃数十贫寒学子求知之明灯,今遭此劫,课业中断,场地俱毁,实令人痛心。然幸得沪上不乏仁人志士,已有匿名善翁慷慨承诺,承担重建全部基础费用,其义举令人感佩。更有该校教员顾先生,不辞辛劳,奔走规划,并欲倡仪社会募捐,为学子添置书册文具,其热忱可见一斑……”
周先生读着读着,手有点抖。文章写得太好了。既说了困难,又给了希望,还把陆先生和顾先生都夸了,虽然没点名,但知道的人自然能看懂。更重要的是,它向整个上海发出了声音。
“好!好哇!”周先生激动地拍了下大腿,脸上的愁容一下子扫空大半,“白小姐这文章写得太是时候了!快,快去告诉顾先生!”
顾清翰今天上午没课,但很早就来了学堂这边,正拿着一根树枝,在空地上比划着新教室的布局。听到消息,他接过报纸,仔细读了一遍。他的目光在“匿名善翁”和“热心教员顾先生”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曼琳做事,总是这么周到又大胆。
“这是大好事,周先生。”顾清翰放下报纸,脸上也有了光,“有了这篇报道,募捐的事情就好开口多了。”
果然,没多久,效应就开始显现。先是附近几家小商铺的老板结伴而来,他们看了报纸,心里感动,又或许带着点对陆震云那种模糊的敬畏,这个捐五块,那个捐十块,还说要是有需要出力气的活,尽管开口。
然后是一些穿着体面的市民,有的坐着黄包车来,看到还在清理的废墟,唏嘘一番,留下捐款,还仔细地问周先生以后怎么联系,想持续关注。
甚至还有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过来,自称是某家洋行的代表,说是洋经理看了报纸,很受感动,特意让他送来一笔捐款,数目还不小。
周先生忙得脚不沾地,拿了个本子专门登记捐款人的姓名和金额,手都写酸了,但脸上的笑就没停过。他不停地对每个人鞠躬道谢:“谢谢!谢谢您!孩子们有福了!谢谢!”
顾清翰在一旁帮忙招呼、道谢,心里也暖暖的。他看到希望像小小的火苗,在废墟上重新燃起来。
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无声地驶到附近停下。陆震云从车上下来,他今天似乎没什么事,过来看看进度。一下车,他就看到学堂外面比昨天热闹多了,人来人往的,周先生桌前还围着几个人。
小七先跑过来,咧着嘴笑:“大哥!您看!上报了!好多人来捐钱呢!”他说着把一份报纸递给陆震云。
陆震云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个标题,然后快速浏览了内容。当他看到“匿名善翁”那几个字时,眉毛挑了一下。他又看到文章里提到“顾先生”,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他把报纸递回给小七,朝人群走去。
周先生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主心骨,赶紧拿着登记本过来:“陆先生!您看!白小姐的文章一发,好多好心人来帮忙!您看这……”
陆震云摆摆手,没看那本子:“这是好事。”他目光扫过那些来捐款的市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那些人里有的认识他,吓得赶紧低头,有的不认识,但也觉得这人气势不凡,不敢多看。
陆震云走到顾清翰身边。顾清翰正和一个捐了款的老先生说话,回头看到他,点了点头:“陆先生。”
“嗯。”陆震云应了一声,看着这热闹景象,“白记者动作很快。”
“她一向热心。”顾清翰说。
正说着,又一辆黄包车停下,下来的正是白曼琳本人。她今天穿了件浅色的旗袍,外面罩着针织开衫,手里拿着个照相机,显得干练又清新。
“周先生!顾老师!”她笑着走过来,先跟周先生打了招呼,又看向顾清翰和陆震云,“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挺热闹啊。”
她看到陆震云,也落落大方地点头致意:“陆先生。”
陆震云也点了下头:“白小姐文章写得好。”
“事实如此,我只是照实写。”白曼琳笑笑,然后转向顾清翰,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怎么样,‘热心教员顾先生’,我没写错吧?”
顾清翰有点不好意思,推了下眼镜:“曼琳,你就别取笑我了。”
白曼琳笑起来,然后又正色道:“主编看了稿子,也很支持。报社这边也可以发起一个小额的募捐,明天会登出启事。我今天来,就是想再拍几张照片,后续可以做跟踪报道。这样热度能持续下去,对募捐有好处。”
周先生一听,更是感激不尽:“太好了!太好了!白小姐,您真是我们学堂的贵人!”
白曼琳摆摆手,拿起相机,开始寻找角度,拍摄清理废墟的工人、临时摆放的捐款桌、还有那些来看情况的市民。她工作起来很专注,眼神锐利,和平时说笑的样子完全不同。
陆震云站在一旁,看着白曼琳忙碌,又看看和周先生说话、安排事情的顾清翰,最后目光落在那篇报道上。他对小七低声说:“去跟报亭打声招呼,这期的《申报》,多送两百份到码头和咱们的铺子,让人免费取阅。”
小七立刻明白了:“好嘞,大哥!让大家都看看!”这是要把影响再扩大。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热心市民,报社支持,重建资金也在汇集。空气里充满了希望。
然而,在同一时间,位于公共租界一栋气派洋楼里的杜明诚公馆,气氛却截然不同。
杜明诚穿着丝绸睡衣,正坐在餐桌前享用他的西式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还有一杯咖啡。他心情本来不错,直到管家拿着一份刚送来的《申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
他随手拿起来,一眼就看到了白曼琳那篇报道。开始他还漫不经心,但越看,脸色越阴沉。尤其是看到“匿名善翁”和“社会募捐”那段,他的眉头死死皱了起来。
“啪!”他猛地将报纸拍在桌上,杯里的咖啡都溅了出来。
“匿名善翁?”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好个陆震云!倒是会给自己买名声!”
他原本打算借着火灾的机会,要么逼陆震云在码头事务上让步,要么就让那破学堂彻底完蛋,正好也敲打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顾清翰。可没想到,一夜之间,事情居然闹上了报纸,还引来了这么多关注!
他抓起报纸,又狠狠看了一眼那篇文章,尤其是白曼琳的名字。
“还有这个白曼琳!”他怒气冲冲地对垂手站在一旁的管家吼道,“一个黄毛丫头,也敢来凑热闹!写!写什么写!给她找点麻烦!”
管家低着头,不敢出声。
杜明诚喘了几口粗气,猛地站起身,在铺着厚地毯的餐厅里来回走了两趟。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修剪整齐的花草,眼神阴沉不定。
现在事情闹大了,很多人都盯着那所学堂。他如果再明目张胆地派人去捣乱,或者阻挠重建,那就太显眼了,容易引火烧身。陆震云那个疯子,说不定正好借题发挥。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强行压下火气。他走回餐桌旁,用手指点了点报纸上那篇报道。
“算了。”他阴沉着脸,对管家吩咐道,“告诉下面的人,暂时先别动那破学堂了。让他们先蹦跶几天。”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手,眼神变得冰冷而算计。
“等风头过去,等没人再盯着那儿了……再说。”